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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魏富堂之所以没恼,是他在这位女知识人的话语之间看到了诚恳和胆识,看到了决心和勇气。留在深山办学,决不是一时脱身的权宜之计,也不是大而无当的迂阔之论,是一种对教育近乎殉道的虔诚奉献,谢静仪追求的境界,是他这个粗野山贼在心的深处时刻为之向往、极为缺憾的精神世界。他在青木川,大造美屋,广蓄良田,少的就是一座神圣的精神殿堂,他几十年内心追求的女人也罢,儿子也罢,其实就是对文化的崇拜,就是谢静仪的两语三言。没谈几句,他已经对这个清雅绝俗,秀慧博学的女子充满了敬意。

  魏富堂说,先生见多识广,山里的娃子个个冥顽粗野,不服管教,这不是三两年的事啊。

  谢静仪说,不轻然诺,诺必践之,青木川也是我的最后归宿了。

  魏富堂与谢静仪从上午谈到日色磋西,彼此大有相见恨晚之势。在那次长谈中他们还谈了什么无人知晓,人们私下议论,魏老爷将要娶的肯定是谢女士,不是解苗子。

  为了办学校方便,谢静仪很快住进了魏家大院,人们也将她随着魏富堂而改称了谢校长。魏富堂对校长很客气,每天都要在谢校长的屋里停留,问学校的进展情况,跟她说各式各样的事情,甚至把那架只有一张唱片的留声机拿来,让校长听“将酒宴摆至在聚义厅上”。见校长吃不惯青木川的饭,还专门从成都请来大师傅张海泉……青女从未见魏老爷对女人这样耐心、温存过。人们说,魏老爷的新夫人必定是后来的谢静仪……

  结果,魏富堂娶的却是解苗子。

  帮助魏富堂下决心迎娶解苗子的是谢静仪。谈及解苗子的出身、血统,魏富堂下不了决心,跟谢静仪诉说他的犹豫与彷徨。谢静仪问魏富堂是不是真喜欢解苗子,魏富堂说了“喜欢她的蓝眼睛”,校长便什么都明白了,也没说话,打开屋内尘封已久的钢琴,演奏了肖邦的夜曲“F大调”。这是那架钢琴的第一次正式演奏,也是魏富堂有生以来头一次听到这样令人心灵震撼的音响,清脆舒缓的旋律将他心中的块垒化作潺潺的春水,化作细雨中青翠欲滴的嫩竹,琴曲中解苗子在教堂的走廊下穿行。阳光从侧面射来,有薄雾萦绕,解苗子面容平静优美,一双眼睛清澈如水……

  敬重倾慕而不能占有,这是十分微妙又美好的状态,魏富堂对谢静仪的态度可以说就是这样一种状态。聪明的魏老爷小心谨慎地把握着这种状态,把谢静仪当做了自己的红颜知己。

  这是魏富堂的福气。作为知己的谢静仪,她以她的方式,成全了魏富堂一生最美满的一段婚姻。

  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能得到这样的知己,从这点看,魏富堂是幸福的。

  魏家大院第三次举行了热闹婚礼,姜森送了“举案齐眉”的大匾。稀里糊涂的山里人一时竟然没搞清楚,魏老爷娶的究竟是哪一个,有的说跟上回娶大小赵一样,这回也是一下娶了俩。

  斗南山庄,等待花轿来迎娶的解苗子将一头金发披散开,对青女说,给我把它们染黑了……

  花轿到了魏家大院,轿中走出了解苗子,揭去盖头,满头乌发!自此以后几十年,解苗子月月要染发,青木川的人,从没有谁看过金发的解苗子。其对头发装饰的严谨,远远超过了六十年后为时髦而改变发色的红头发,谁也说不清解苗子为什么要把金发变黑,就像说不清红头发为什么把黑头发染红。

  魏老爷爱枪,以自己的心理相推,以为谁都爱枪。新婚之夜,他将一把美国“科尔特”手枪送给新妇解苗子作镇室之宝。解苗子说她害怕枪,不要,魏富堂说这把枪是用世界上最好的钢做的,连发二十,枪管也不发热,全中国也没有几把。解苗子还是不要,魏富堂就把枪搁在了枕头边上……

  第二天,魏富堂早早地去训练他的民团了,解苗子要青女把那枪收拾起来,说一看见它就心惊肉跳。青女拿起那把发着幽蓝光芒的小手枪,不知如何处理,想了想,把枪收在衣柜深处,不放心,又探进胳膊把它往里推了又推。

  解苗子随身带着一本洋装书,全是英文,她告诉青女,这本书叫《圣经》,于她是很重要的东西。解苗子每回吃饭前都低着脑袋念经,念的什么没人听得清。山里人吃饭讲的是“热乎”,烂糟稀饭也要“趁热”,但解苗子不,解苗子什么时候将一桌冒着热气的饭菜念凉了什么时候动筷子。解苗子对着肥美的红烧肘子念经的时候,魏富堂就坐在旁边等,十分的理解,十分的耐心。魏富堂从施秀才那儿听说,解苗子信的是景教,是从外国传过来的教,西安有块名碑,唐朝的,叫《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说从唐朝这种洋教就在中国盛行了,“景”即“经”也,“大”也,信教的人一天念几遍经,人家不叫念经,叫“祈祷”,是求神仙宽恕罪行。魏富堂不能理解的是,解苗子好端端的女子怎的处处要认罪。

  进入魏家大宅的解苗子彻底变了,一脑袋的羊毛卷挽了个元宝髻盘在脑后,斜插了一支绿翠的簪,身着蓝布裤褂,成为了魏家大院名副其实的女主人。黑头发的解苗子很快为青木川人所接纳,她跟女人们很随意地聊天,告诉她们观音菩萨、老佛祖以外还有基督,基督的娘叫玛丽娅……人们从不问她的身世来历,谁都知道这是一个敏感话题,她有时候说自己是山外人,有时候说自己是太真坪人,总之在青木川安身立命,是主的安排。

  久了,大家都随着她说是太真坪人。谁都知道,太真坪永远也找不到她的娘家,当然也没人去找过。

  4

  青女的讲述让冯小羽心里渐渐明晰,既然今天的解苗子身上已找不出任何混血的特征,就说明她不是辘轳把的艾米丽。她断定,现在糊涂得一塌糊涂的解苗子就是谢静仪,而谢静仪就是她要寻找的程立雪。

  这一结论马上被张保国推翻,张保国听了冯小羽有关解苗子的推断,说金蝉脱壳,倒是个很好听的演义故事,拍成电视剧一准很好看。他很希望解苗子是当年的督察主任的夫人,但解苗子的确是太真坪人,前些年搞人口普查,在太真坪西沟里也发现了解姓的后裔,不过那是属于四川地界了。太真坪虽然没有解苗子的具体娘家,解苗子出于那里是没人能否认的。张保国说,土改时调查阶级成分,有人在山里见过解苗子的亲戚,说这个家族是有个女儿嫁到了青木川,这些在青木川的历史资料上都是有记录的。

  青女也说解苗子就是解苗子,就在大家的眼皮底下过日子,有什么改变大家都清楚。

  冯小羽说,你们都在说谎,集体说谎!1945年对青木川来说是个重要的年份,1945年有两个外地女人来到了青木川,后来一个死了,一个就做了顶替!

  张保国说,那个死了的呢?一个人的去世总要留下痕迹和话题吧。

  冯小羽问谢静仪到哪里去了,张保国说不知道。冯小羽说,校长在青木川是个重要人物,校长的下落你们既拿不出痕迹也提不出话题,不是有点儿奇怪吗?

  张保国说,本来都是很清楚的,是你硬往糊涂里整。

  冯明在院子里洗脸,说冯小羽把事情搞得复杂化了。土改时候,为慎重起见,解苗子的情况是他责成林岚和另一个女队员去调查的,解苗子在山里确有亲属,家庭成分是贫农,所以土改时还是给解苗子留了房产田地,还让她继续住在魏家大院里。

  冯小羽还是对1945年的外来女人不能释怀。

  冯明对张保国说,你忘了1945年到青木川来的一个最重要的女人。

  张保国问是哪一个。

  冯明说,刘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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