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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魏元林对冯明说那辆“嘉陵”七百处理给他是看了他的面子,不是他托学生帮着张东风的孙子考上了宁羌一中,人家还不愿把这个便宜给他。摩托是六成新,正是使顺了手的时候,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骑了自己的摩托在阳光照耀下的乡村土路上嘟嘟嘟,这个愿望不奢侈,不虚妄,却受到儿子媳妇百般刁难。自己挣的钱自己不能花,就像汉献帝自己的江山自己不能做主,事事要听曹操的,让曹操把个皇上拿住了,作为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天下就是有这样的奸佞,事事和人作对,有岳飞就有秦桧,有孙悟空就有白骨精,有阿庆嫂就有刁德一,有八路军就有日本兵,总得有人给你坏着事,这个世界才能成为世界,没有这些坏蛋,没有这些龟儿子当绊脚石,世界早成了共产主义。共产主义是什么,共产主义是各取所需,谁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吃烧得流油的红烧肉,伸手就可以来,想到汉中南湖旅游一下,飞艇立马就打半空飞来停在家门口。“嘉陵”摩托算什么,那时候一人一架航天飞机,想往哪儿飞就往哪儿飞,上华盛顿就跟上广坪一样容易……

  魏元林又进入了他的摩托情结,由摩托引申出了共产主义和航天飞机,这让冯明觉得这个当年的乡文书神经不太健全,云遮雾罩的,两只脚落不到实地。还好,文书还记着刘小猪翻身解放的事情,记着刘小猪对共产党新政权的真挚爱戴和拥护,至少这点他还不糊涂。冯明问张保国刘小猪还在不在,他要见见刘小猪。

  张保国说,刘小猪还健在,用不着首长见他,他自己会来找首长的,首长没来之前他就来乡政府打听好几次了,说一定要首长接见他一下子。

  魏元林建议冯明到村里看看,说赵家坝村子虽然小,景致却很秀丽,也很卫生。现在都在搞“新农村”,家家门口种了花,整齐划一,都是草茉莉,要开花都开,要不开都不开。

  冯明在魏元林的引领下在村里转悠。村子变化的确很大,冯明根本找不到一点儿过去的感觉,无论人还是物,他都很陌生。正是吃饭时候,家家敞着门,人人端着碗坐在门前凳子上,边吃边看冯明,如同看一道风景。碗里的米饭是上好精米,青木川的土产,油汪汪的,碗边上搁着四季豆和洋芋,绿是绿,白是白,看上去很美丽。人们大着嗓门跟张保国打招呼,让他吃饭,让他尝他们刚开缸的米酒。张保国这家站站,那家停停,扯些没有咸淡的话题,冯明借机跟农民拉话,看碗里的吃食,问家里的状况。魏元林时时给冯明介绍,这是谁谁的后人,冯明虽然想不起那谁谁来,但对那谁谁仍旧表现出了熟络,为的是不让后人失望。张保国对后人们说这是当年在青木川分田分地的冯明,后人们哦着说,土地不是已经承包给各户了么,已经分了几年了!

  张保国说不是现在的包产到户,是更早的事。

  后人们说,更早就是刘少奇提倡的“三自一包”了,没有落实下来还挨了批。

  张保国说还要早。后人们摇摇头,不愿意费脑筋去追溯历史了。

  一个脸上有疤的万姓老婆婆端着饭碗拦住了张保国,谈她的屋要塌的事,拉扯着张保国去看她的房。张保国不愿意去,说正陪着首长视察工作。万老婆说看她的房也是视察工作,现在广播里提倡现场办公,首长到她们家现场办一下公是绝对有必要的。万老婆说着将一块切得方方正正,艳丽无比的酸萝卜用白木筷子挑进嘴里,萝卜在她嘴里滚动,散出一股浓烈的酸味,引得冯明嘴巴酸水直冒。他赶紧说,去看看吧,看看也好。

  一行人就跟万老婆过去看房。房在河边,三间瓦屋,石头地基,并没有要倒的模样。万老婆说地界太潮,里头的椽全烂了,墙的泥坯也酥了,她的意思是让张保国给村里发话,直接给她批块宅基地,她要另盖新屋,躲开这地方。张保国问为什么要躲开这地方,老太婆说房在河边,洪水一来总是提心吊胆,最主要的是这块地方不利后人,她的三个孙子,一个也没考上高中,河对面老王家,也是三个孙子,都考上了大学,最差的也是汉中师院。张保国说孙子考不上高中是不好好学,不能赖房子。老太婆看了一眼冯明说,我不怕这位首长说我迷信,前日我让小施看了,他说这屋有一股凶杀之气,亏了我们家三个老虎一样的孙子能压得住,换了别家,早就家破人亡了。

  张保国说这个小施背着他尽干些算卦看风水的勾当,叫到政府教育了多少回,就是不改。他家老爷子的学问一点儿没继承来,反倒承袭了些歪门邪道,老跟社会主义精神文明背道而驰。冯明问这个叫小施的是不是秀才施喜儒的儿子,张保国说不是儿子是孙子。万老婆说小施的眼睛很毒,村里宜霞家盖房,小施说房门应该往东移三寸,宜霞家不听,结果上个月就着了火,烧得邪性,连床被也没抢出来。

  张保国让万老婆不要胡说,万老婆说她不是胡说,她这屋绝对是凶宅,特别不利妇女,刘芳在这儿被打碎了脑袋,血肉模糊地挺了好几天;那个不让提的女人也埋在了屋旁边;她本人在这儿被打穿了腮帮子,碎了七颗牙。这院房,到了晚上鬼影绰绰,一帮女鬼说外国话。

  张保国说,你孙子的外语一准好。

  万老婆说,呸,说她在谈正经事,在反映情况,没有闲心扯淡。

  冯明说看着这房眼熟,魏元林说原是魏富堂的水磨坊,本是给魏金玉的陪嫁,魏金玉跑了,也没大用,让长工老万照看着。河里水越来越少,水磨转不起来,这几间房就闲置着了。解放以后青木川东、西修了两个水库,水磨彻底报废,房子索性就分给了老万。

  魏元林这一说冯明想起来了,在这栋房子外面,他们曾和“黄鳝尾”有过一场较量。他问魏元林,英雄老万呢?

  魏元林说1967年死了。问是什么病,魏元林说自杀。冯明问为什么自杀,魏元林说当时内查外调,查出老万是国民党残渣余孽,土匪在青木川的卧底。

  冯明说,简直是胡整!

  魏元林说,就是胡整,那时候大家都胡整,正常的人没几个,老万是残渣余孽,我是小爬虫,残渣余孽只让人关了一个晚上就抹了脖子,自绝于人民。小爬虫脸皮厚,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活到了幸福的今天。

  冯明看着嚼酸萝卜的老婆说,这么说,这位就是……老万的……夫人……

  万老婆说,啥子夫人,一个穷老婆子罢了,连批个房基也要低三下四的!

  冯明就想那老万,挺结实挺实诚的一个汉子,从赵家坝跑到青木川只用了十几分钟……消灭青木川政治土匪,老万立了大功,是青木川英雄谱上应该记载的第一人,有功的“第一人”却落了抹脖子的下场,不由得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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