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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青女说现在没有举人了,谁家的儿女上了大学,老家儿的墓才能戴令牌,就是儿子是县长,没有上大学,老家儿也不能戴顶子。像许忠德父母的墓碑就不能戴令牌,他上了大学,可他没毕业。

  钟一山说杨贵妃的墓碑没有戴令牌,是个石头的五重塔。青女问什么是五重塔。钟一山说就是五块方圆不一的石头摞在一块。青女说,日本怎是个这风俗,墓顶上压五块大石头,把咱们的杨贵妃当个孙猴子压在五行山底下啦!这娘娘冤不冤哪!

  冯明说,应该搞考古挖掘,以证实真伪。

  钟一山说他当时也是这么说的,可是那个叫八木的丫头说不能挖掘,这是他们八木家的祖坟!

  青女说,去日本要过海呢,那么大的水,谁有胆子给她摆渡?你说这个杨贵妃她是怎么过去的呢?

  钟一山说,坐船,靠海流,油谷町是海流的回旋地,杨贵妃不用打船票,不用办护照,不用花力气,顺顺当当就从中国漂到了日本,杨贵妃乘的“空舻舟”实际就是没有橹的船,大将陈玄礼把杨贵妃弄到这样的船上,“置数月粮食于舟内,放逐海中,任其漂流”,就是给她一个“死缓”,绝没想到她会漂泊到日本!

  冯明说唐朝鉴真和尚去日本渡了六七回,都没过去,那还是有大船有水手的国家行为,一个小小杨玉环,竟然能毫不费力地漂过去,全是瞎说。

  钟一山告诉冯明和青女,他这次考察的目的,是要弄清楚杨贵妃怎么从马嵬坡到达海边的。马嵬坡之后就“造空舻舟”、“放逐海中,任其漂流”,其中很大一段是空白,他的调查就是要填上这段空白。在马嵬坡是不可能“放逐海中”的,那么通路究竟在哪里?只能在蜀道,在青木川。

  冯明哼了一声。

  青女还沉浸在杨贵妃的故事中,她说杨贵妃到日本也很好,比在中国被勒死强。

  一个杨贵妃,使青女对钟一山多了些个好感,她心里已经把钟一山当成了自家外甥,千里万里回来寻根的亲外甥,不管杨贵妃打此处经过与否,外甥的寻找都让她很感动。

  青女的感动立刻变为了行动,她跑到厨房,给钟一山煮了四个细辛荷包蛋,调了蜂蜜,端上楼来。路过客厅,见冯明还正襟危坐地对着电视看减肥广告,问冯明要不要也吃一些,冯明摇摇头。青女说,你不要怕胖,你一点儿也不胖,胖不是吃出来的,是天生的,以前林岚每回演戏回来,都要吃我煮的细辛荷包蛋,她一点儿也不胖。

  冯明关了电视回房去了。

  青女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

  钟一山在地板上铺开他的大地图,举着放大镜趴在地图上细细寻找,他把那个铜镜当成了历史隧道,企图通过它寻到仓皇东逃的杨玉环。冯小羽站在地图边缘说,找来找去全是白搭,《后唐书》记得很清楚,马嵬事件第二年,上皇密命将贵妃遗体改葬他所,最初埋时以紫褥包裹,再葬时肌肤已坏,唯胸前香囊犹存,内侍献上,上皇悲哀。就是说,马嵬坡坟冢下的尸体已经腐烂,无可查询了。

  钟一山说,你不能否认紫褥包裹的女人是假的!是替身!真的早顺着蜀道跑了!史书上还记着,唐明皇从马嵬坡折向西南,奔四川走的是褒斜道、金牛道,就是说他是从青木川的旁边剑阁擦过,朝天镇、大庙、闻铃处、回龙场……全是跟唐明皇有关,那么在马嵬坡苏醒过来的杨贵妃绝不可能直追其后,退回长安更不可能,唯一的出路就是直插与马嵬坡最近的骆口驿,走傥骆道,逃生于江南。太真坪,听听这名字吧,不是杨玉环又是谁?

  青女在一旁听着两个人的争论,虽然没有插话,观点已经很明确地站在了钟一山一边。

  荷包蛋的香味在房内萦绕,冯明对这个味道很敏感,这是一种很特殊的味道,是属于青女的味道,属于林岚的味道。离开青木川五十年,他再没有闻过这样的味道,细辛、蜂蜜的调和,甜蜜中带些清苦,鹅黄中泛出嫩绿,使一碗简单的荷包蛋变得丰富深厚,绝妙无比。

  3

  吃过午饭,天气有些热,冯明在青女家的饭桌上铺开一张纸,在上头画来画去。

  冯小羽去寻找报纸上的程立雪,钟一山去寻找传说中的杨贵妃,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在冯明眼里,千年前的杨贵妃去不去日本,来没来青木川都没有意义,把历史研究到这个份儿上,也算是到了日暮途穷之地,再没什么发展了。至于冯小羽,一心调查什么国民政府教育督察的夫人,为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女人花费这么多的精力,对青木川的历史来说实在是因小失大。当年青木川你死我活的阶级较量,如火如荼的剿匪除霸斗争,多么震撼人心,多么精彩激荡。研究历史的,搞文学创作的对这些却不屑一顾,实在是让人失望。

  冯明让青女给他的茶缸里添些水。青女说暖瓶就在茶几上放着,自己去倒就是了,什么事都要别人帮忙,这都是当领导当出来的毛病。镇上开大会,领导们坐在台子上,她看见干事一遍一遍地往他们的茶缸子里续水,领导们就一杯一杯地喝,渴了八百年似的,也不见上厕所,憋尿的功夫个个练得很到家。冯明说,当初我在青木川的时候,你可是上赶着给我倒水的,那时候也不见你说什么惯毛病的话。

  青女说,那时候追求革命,把你就当成了革命,现在我把你看成了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哥哥。

  冯明说,现在我还是革命的呀,我革命了一辈子哩。

  青女就笑,青女一边和冯明说话一边在庭院里晾晒她新做的豆豉,弄得满院子臭烘烘的。大黄狗没有拴,在青女腿底下盘来绕去地捣乱,青女踢了它一脚说,去!

  黄狗去了,没出院,径直进了屋,钻到冯明的桌底下噗啦噗啦地扇尾巴。来了个这东西,冯明心里就有点儿乱,他说,青女你家的狗身上是什么味儿,像从烂鞋堆里钻出来的。

  青女说,它拿嘴拱我的豆豉来着。

  冯明说,狗拱过的豆豉我不吃。

  青女进来把狗拉出去说,腊肉蒸豆豉是你爱吃的,林岚也爱吃,那年春节你们吃了多少哇,撑得打嗝都是豆豉味儿。

  冯明问是哪年春节。青女说,就是分东西那年,把魏富堂的东西堆了一院子,编了号,大家抓阄,谁抓着什么算什么。

  冯明说,那是1951年过阴历年的时候,分完了魏富堂的田地分浮财。我记起来了,你当时抓了魏富堂老婆的一盒狐臭粉,一对绣花枕头,气得直哭,死活不要,非得让工作组给你换。

  青女说,当时是要换的,搁现在就不换了,那盒狐臭粉是美国进口的,铁盒子上头印着黄头发的大美人,喷香喷香的,一股外国味儿,用现在的话说是……是进口……品呢,很值钱哪。那对白缎子鸳鸯戏水的枕头也不是平常之物,是小赵从西安带来的,进士家的东西,绣得讲究。开始我嫌这东西不中用,还不如给条米口袋呢,我们穷丫头要这干什么,林岚喜欢那枕头,说出嫁的时候用得着。她说我傻,我不能老是穷丫头,我也会当有头有脸的国家主人,当娃儿他妈……

  青女突然打住话头,她知道,她又犯了错误,犯了个大错误,她和冯明都清楚那对枕头的结局,林岚牺牲以后,装殓林岚的时候,青女将其中一个枕头垫在了林岚的头底下……

  白色的枕头,衬着林岚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在盖棺的刹那铭刻在冯明的记忆中。每每想起林岚,就是最后的那个样子,微闭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乌黑的头发,鸳鸯戏水的枕头……

  冯明有些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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