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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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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夺尔的父亲佘鸿雁五十多岁,脑后头扎了一个马尾巴,着一件粗布对襟小褂,蹬一双黄牛底尖口布鞋,整个装扮传统、艺术,又不失新潮,就是到了北京上海,也是个夺人眼球的艺术家。冯明到的时候,佘鸿雁已经早早在门口候着了。佘鸿雁见了冯明,远远伸过手来,将冯明手握住,不住摇晃,没有松开的意思。佘鸿雁的手掌湿漉漉汗津津的,搞得冯明十分的不舒服。看着眼前热情万丈的佘鸿雁,冯明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眉目嘴脸,隐隐地像一个人……佘鸿雁见钟一山在后头站着,又放下冯明去握钟一山的手,同样地拉住不放,同样地使劲摇晃。

  佘家人簇拥着冯明父女和钟一山进了院子。院里青石铺地,花木精致,房檐的雕花滴水瓦长满绿苔,游廊的栏柱新刷了红漆,几株荷花,在庭院的太平池里开得正艳,一只画眉在笼子里婉转歌喉。冯明只觉得院子很熟悉,及至拐进二门,看见那直奔厅堂的大长台阶才记起,这里过去是青木川的芙蓉烟馆,是魏富堂利润最高的产业之一。

  想起那个直通后面山坡的暗道,冯明径直走到后院,看见地道仍在,壁上的砌石也还结实,几十年过去,竟然没有一点儿改变。冯明还想往深处走,佘鸿雁说里面太潮,没有灯,还是到堂屋喝茶吧。冯小羽看见洞里堆了不少模具,佘鸿雁说都是他没事消磨时间的玩意儿,他喜欢浇铸。

  进到正屋,佘鸿雁招呼着家人给冯明上好茶,又端来山上的野李子让冯明尝,说李子虽然个儿小不中看,却是绿色天然,没有农药和化肥。他知道现在城里人买菜都是挑有虫子眼儿的,在城里要想找没有污染的东西真是凤毛麟角一样的稀少,连那空气都是让毒药涮过几遍的。

  冯明咬了一口“没有污染”的李子,也没吃出怎样的特殊。他记得,当年的烟馆是作为魏富堂的剥削财产没收,以后拨给了武装部使用,没有作为胜利果实分给个人,不知怎的今日却到了佘鸿雁门下。他想不起来,这个陌生的佘姓和青木川有着怎样的瓜葛,为什么佘家的老祖母偏偏地要见他。

  正叙闲话,夺尔搀着一个老太太,颤颤巍巍从后头转出来。老太太白净面庞,满头银发,着一件团花织锦缎夹袄,雍容富态,见了冯明,推开夺尔,紧走两步到了冯明跟前,叫了一声恩人,不容分说就要往下跪,慌得冯明赶忙拦住。佘鸿雁将他的母亲接过去。老太太缓缓落座,接过媳妇送上的盖碗茶,用碗盖将茶叶抿了,很优雅地呷了一小口,举手投足无不显出了大家出身的做派,只让冯小羽想起《红楼梦》里的贾母来。

  佘老太太对冯明说,冯教导,我的变化难道真的这么大,竟让您认不出了?

  冯明脑中迅速动用所有有关青木川的记忆信息,最终还是摇摇头。

  夺尔在旁边忍耐不住,要将祖母的身世相告,被佘鸿雁拦住。佘鸿雁说,先让首长猜一猜,首长会想起来的。

  佘老太太指着佘鸿雁说,他叫佘翻身,名字还是三营的刘志飞给取的……

  冯明根本想不起刘志飞给哪个孩子取过名,看着眼前时髦的艺术家,只觉得深山里观念并不落后,这个叫“翻身”的山区汉子,与其说是翻身,不如说是翻跟头,一下子折到前头去了。

  看冯明想不起来,老太太点着佘鸿雁说,他老子就是李树敏!老子上路那天他出生,是踩着毙他老子的枪子儿来的,跟他老子长得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在我的眼前晃,常常把我吓一跳,以为那死鬼又回来了。

  佘鸿雁不失时机地说,土改时候,首长还要把我娘树成《白毛女》典型,我娘也是苦大仇深的人。

  一点破,冯明立刻从佘老太太脸上窥出当年“斗南山庄”那个黄毛丫头的影子来,几十年不见,黄毛丫头出落成了“太夫人”,将李树敏母亲的地主婆做派一点儿不落,如数承袭下来。再看站在老太太身后的佘鸿雁,整个一个李树敏翻版,心里就很后悔,早知是这样,真不该来。

  老太太是精明人,转了话题说冯明是佘家的救命恩人,没有冯明把握政策,给他们分了田地房屋,他们娘儿俩哪里会有今天。都知道翻身是大土匪的儿子,哪里知道他们受的那些罪,哪里知道他们和土匪魏富堂之间那不共戴天的仇恨。

  钟一山听不明白了,插话问道,你们和孩子的父亲有仇恨?

  佘鸿雁说,不但有仇,而且是血海深仇,我娘在旧社会是受剥削受压迫的穷人,跟着她的爹,逃荒来到广坪,租了李家的地,交不上地租,把我娘抵债卖进了李家。

  钟一山还是不明白这和魏富堂有什么关系,佘鸿雁说他母亲的名字叫黄花,祖籍是镇巴县城。那年打春,他的外祖母说了犯忌讳的话,惹恼了土匪王三春,被铁血营杀害了,魏富堂是铁血营的营长,所以魏富堂与这桩血案有直接关系。冯小羽说,既然用了“直接”这个词,就得拿出证据,不能一概而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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