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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他对这身军装真是很不适应,崭新的哔叽军服走起路来刷刷地响,硬纸糊的一样板挺,不知道是自己随了衣裳还是衣裳随了自己。这让他想到了河沟里的螃蟹,甲胄在外肉在里,所有的肉都是随着蟹壳的形状生长,他把自己想成了一只螃蟹,一只刚从水里爬上岸,跌跌撞撞横着走路的螃蟹。别扭,别扭极了!斜挎的武装带没找准扣眼,松了,不住地往下滑落,他想不出这条带子是做什么用的,很像是戏台上大老爷端着的玉带,累赘又没用,完全是个装饰。脚上的高皮靴卡得他的脚踝骨疼,每走一步鞋帮磨刀石一样磨他的脚面,从魏富堂的司令部到学校,不到一里路,脚上的皮已经磨破了,丝丝拉拉地疼。只有腰间的德国小撸子还算是听话乖巧,没跟他较劲。银白色可连击五发的撸子,玲珑剔透,像个亮晶晶的玩意儿。小撸子装在皮套里,挂在皮带上是个点缀,使得他一下从学生变成了军人。这支撸子原本是魏富堂心爱的朱美人使用的物件,朱美人在汉中遇难,魏富堂一直把撸子当纪念品珍藏着,现在给了许忠德,足见对许忠德的器重。许忠德说他不要枪,他不会使用这东西,魏富堂硬是把枪替他挂上,说参谋主任不挂枪叫什么主任!许忠德只好将朱美人的枪挂上了。挂上了枪许忠德才知道,腰里有了家伙那感觉和当学生背上书包一样,立刻有了沉甸甸的实质内容。这支撸子使他威风了许多,也离老百姓远了许多。

  把枪别在腰上,不过是瞬间的举止,可是这瞬间的举止给他找的却是一生的麻烦。一直到了老年,许忠德对腰间挂东西仍心有余悸,包括手机,包括钥匙链……老年的许忠德连皮带也不扎,他系裤腰带。

  许忠德离开司令部没走多远,身后就跟上来两个兵,他走兵也走,他停兵也停,他站下了,两个兵也在后头止住了脚步。

  许忠德说,你们老跟着我是什么意思?

  兵们说没什么意思,他们是他的护兵,他走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哪怕到天涯海角。许忠德让他们回去,说他不要护兵。兵们说他们是军人,得听命令,上头孙营长让跟着,就得跟着,还不能跟丢了。许忠德说,叫你们的营长来。

  很快,孙营长来了,问许忠德有什么事,许忠德让他把两个兵收回去。孙营长说两个兵是魏富堂给参谋主任的配备,编制上有规定,参谋长是少校军衔,少校级别要配备亲兵两名,手枪一把,战马一匹。许忠德说什么狗屁亲兵,碍事得很!孙营长说,狗屁亲兵就是警卫,他想要亲兵还没有呢,司令说过,给他这样的配亲兵,他非得把亲兵弄回家去当长工使唤不可。

  许忠德说,尾巴一样地长在后头,难道吃饭拉屎也要跟着吗?

  孙营长说,二舅,啥子级别配啥子家什,改不得的,魏司令脾气大,惹恼了大家都不好过。这两个兵都是死心塌地地跟着二舅的,二舅把他们看成是领章上的两个花,看成是靴子上的两个马刺,看成是自己的一部分就成了。

  两个兵也非要跟着参谋主任走,说带上他们,主任的吃喝拉撒睡,自己全不用操一点儿心,他们绝对是训练有素的老兵,会把主任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孙营长说他给二舅挑的两个兵,本事好生了得,一个是镇上澡堂的伙计,搓澡推拿全在行,还有修脚手艺,更绝的是还会说书,刷子一拍,张嘴便是“穆桂英戏擒杨宗保,魏司令招亲华阳镇”;另一个是松树岭挖药的药工,熟悉山林,懂得草药,秦岭山的沟沟岔岔,纵横交错,匪兽频出,真有不测,跟着他能躲能藏,保准性命无忧。两个亲兵都是能吃苦,有本事,用得着的人,有了他们,许忠德闲时想听《吕布戏貂蝉》就听《吕布戏貂蝉》,想听《赵匡胤千里送京娘》就听《赵匡胤千里送京娘》,绝不会寂寞;万一有什么头疼脑热,有了红伤蛇咬什么的,不用吩咐,药工就会把治病的药找来。这两个人是他百里挑一给二舅挑出来的,他绝对知道什么样的人有用,什么样的人没用。

  许忠德还是不要,说他既不爱听“千里送京娘”,也不会挨枪子儿遭蛇咬,他就想利利索索的一个人,他不愿意跟台上的戏子似的,扯些个打旗呐喊的龙套,走到哪儿呼呼啦啦打狼一般。孙营长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二舅你怎参不透这些龙套的意思,他们当了你的龙套就顶了丁,家里也少了丁税,魏老爷的壮丁抽得狠,三抽二,老少不论,谁都愿意给当官的当护兵,当了护兵不用出操,就在镇里转。当官的命值钱,不会出去打仗,当官的不打仗当护兵的就不打仗,这两个人虽然只是小小的二等传令兵,都是屋里的重要人物,一个是独生子,叫沈良佐,一个是四个孩儿的爹,叫王成……

  许忠德说,又是搓澡的又是挖药的,魏司令的队伍里真热闹。

  孙营长说,不热闹怎的叫民团哩!

  现在两个二等传令兵,搓澡的和挖药的,独生子和孩儿爹,背着长枪,人五人六地跟在少校参谋主任后头,神情比少校还少校,昂首挺胸走进了富堂中学。

  富堂中学门口有大槐树,有宽广的门,迎着门是大礼堂,白石头立柱,巴洛克式的浮雕,高高的落地大窗。这座建筑一开青木川建筑的先河,让山里的百姓大开了眼界。如此考究的厅舍,别说在汉中,就是在西安也是少见的。大礼堂和教师办公楼,是校长谢静仪从上海请来工匠修建的,1945年始建,1947年竣工,整整建了两年。新建的礼堂典雅端庄,体现着高台教化的神圣,许忠德踏上礼堂那光滑宽敞的台阶,不自主地产生一种天将降大任的使命之感,高大的廊柱催动着他的血朝上涌,使他想到“国家栋梁”这样很神圣的词汇。他记得,礼堂奠基那天,他和青木川几个将到成都读书的青年后生站在未来礼堂的基址上,由魏富堂给他们披红戴花,鞭炮声中,谢校长给他们每个人送上魏老爷的馈赠——沉甸甸的一个包,那是他们一个学年的费用。魏老爷许诺过了,来年用学习成绩单换取下一年的资助,考得好的格外有奖。

  虽然得了魏富堂的救济,但许忠德心里感激的还是谢校长,没有谢校长的动员,没有谢校长的劝说,魏富堂会拿这笔钱又买了枪,扩充了他的民团。魏富堂喜欢枪,也买了不少好枪,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如果让魏富堂自己来掂量,枪比学问重要,有枪就有了一切,学问再大,人家的扳机一扣,照样得闭眼倒地,屁事不顶。可是魏富堂听从谢静仪的话,谢校长那不紧不慢,慢条斯理的平和语气,甭管说什么,都如清凉的风,使魏老爷满身的躁气和粗野在瞬间土崩瓦解。魏富堂说,谢校长是有文化,见过大世面的人,她是真心实意为了青木川好,对谢校长的话,我魏富堂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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