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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窗台上的红烧肘子随着黎明的到来溢出阵阵香味,头道包谷烧散发着青木川酒特有的香醇,酒肉的气息在微明的氤氲中流动。李树敏见魏富堂不动,自己也不便动手,但最终还是轻声说,舅啊,吃点儿吧,咱们不能空着肚子走……那边的路是长是短,咱也不知道……

  李树敏看了一眼魏富堂,发现魏富堂将额头抵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好像睡着了。李树敏说,舅,你不吃,我就先吃了……

  魏富堂还是没有说话。

  李树敏走到窗前,拿起盆上的筷子,很仔细地比了比,两根筷子果然不一般长。这是青木川的规矩,给故去人献饭用的箸,必须长短不一,筷头齐了,是犯了忌讳。李树敏苦笑了一下,用不齐的筷子挑起了一块颤巍巍的肘子,小心填进嘴里,细细地品味着,自言自语地说,嗯,是“青川楼”的味道。

  李树敏吃得很慢,看得出,他很是珍惜这最后的享用。盆里的肘子已经所剩不多,酒也几乎见底,他最后一次让了魏富堂,魏富堂还是没有表示。李树敏说,老舅,我知道你对我有看法,你恨我,嫌我设了套让你钻。我不洗刷,也不辩解,因为我还不知谁设了套让我钻呢……

  见魏富堂仍没有说话的意思,李树敏将罐里的最后一块肉划拉进嘴里,肉汤喝尽,站起身,啪的一声,将肉盆子使劲地摔在地上。盆子清脆的碎裂响声使得魏富堂睁开眼睛,不解地看着李树敏。李树敏说,老舅,这是我给你摔的盆。你上路,有我给你摔盆,我上路连个摔盆的人也没有了。

  魏富堂淡淡地说,我不要你给我摔盆,你不是我的外甥,咱们没关系。

  看守的兵鉴于李树敏的举止,怕发生意外,提前将甥舅俩牢牢地绑了。

  这是那天甥舅俩唯一的一次对话。

  天亮的时候魏富堂要求喝水,张文鹤端了一碗水给他。魏富堂的胳膊捆着,只好就着张文鹤的手一口一口地喝。喝完水魏富堂说,文鹤,你是个好人,你屋前那十亩田就是你的了,以后再不要往我家里交租了。

  张文鹤说,十亩田土改已经分给我了。

  魏富堂哦了一声再没说什么。

  事后张文鹤一直暗自庆幸,魏富堂这句要命的话如果提早说一个月,他张文鹤就不是今天的张文鹤了。十亩上好水田,凭这,在山多地少的青木川将他划个富农是绰绰有余的!真摊上个富农的名分还能有他张文鹤的锦绣前程吗?他的儿女们以后还能一个个当兵上学,成为国家栋梁吗?真是老天爷保佑啊!

  魏富堂说的那十亩田本是河滩一片荒地,有一天魏富堂从地边经过,看见张文鹤在侍弄自家那棵花椒树,就让张文鹤把这片地开出来,说开出地来三年不收他的租子。张文鹤是个勤快人,只两年就让荒地变成了水田,长出了沉甸甸的稻米。张文鹤到街上卖柴,路过魏富堂门口,魏富堂正摆弄他那辆美国“福特”,刚上高小的郑培然在车子旁边给魏富堂打下手。“福特”的鼻子被魏富堂掀开来,里面的肠子肚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在魏富堂的指点下,郑培然拿着个长嘴油壶,往窟窿里灌油。张文鹤那天才知道,原来汽车也和马一样,是要吃饭的,马吃草,汽车要喝油。十斤大米才抵得上一斤油,而且这油只有汉中才有,连宁羌县也买不到,养辆汽车比养匹骡子还难。那天魏富堂擦着手上的机油对他说,我站在家门口朝南望,看见你田里长得黑沉沉的庄稼就很高兴。你是个种田的好把式,我就看重你的踏实本分。明年你就得给我交租了,好田,租子不能低于十五担,你想好了,成就接着种,不成就把田还我。

  十五担租是一年收成的多一半,张文鹤心里清楚,魏富堂的账算得有多么精!他成了魏富堂不花本钱的新雇农。

  现在大势已去,死到临头,魏富堂竟然还能想起那十亩水田……张文鹤问李树敏喝不喝水。李树敏说他不喝水,他吃过肉口渴得很,要喝茶,喝老鹰茶。张文鹤说没有茶,只有青木川河里的水。

  李树敏说,吃了一肚子肥肉,灌一肚子凉水,你存心是让我在路上拉肚子!

  张文鹤是个憨厚人,对李树敏的抢白没有计较。旁边看守的小兵把枪一横,命令说,你还怕拉肚子?喝!

  李树敏只好咕咚咕咚地喝,也是渴了,一下喝了不少,没有两个时辰就开始肚子疼。所以后来冯明回忆说在公审会上,“李树敏的裆里已经不太清爽”,大概与红烧肘子和凉水有关。当然,慑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魂不守舍,胯下失禁也不能排除。

  冯明过来的时候,张文鹤将犯人喝水和厨子张海泉送肉的事汇报了,十亩水田的话题他没说,魏富堂说他是“好人”的话也没有提起,大概是忘了。

  将两个人押赴会场之前,冯明问他们还有什么要说。

  魏富堂说,没有。

  李树敏说,再过三十年我还是李树敏。

  冯明说,可惜你的一肚子文化,你就不会说点儿新鲜的?

  李树敏说,你们放了我舅,我一人顶两命!

  冯明说,他是他,你是你,各算各的账!到了会场不许胡喊叫,不许东张西望,老老实实接受革命群众的审判。

  本来冯明还要习惯地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一想,没必要说了,从宽从严待会儿一枪了断,便说,你们剩的时间不多了,规规矩矩走好最后的路。

  李树敏问一会儿是朝哪里开枪,脑袋还是心脏。

  冯明说,我们想朝哪里开枪就朝哪里开枪。

  魏富堂狠狠地瞪了李树敏一眼,嫌他多嘴。

  李树敏说,我要死个明白。

  冯明说,我最后说一遍,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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