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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刘婶说,门墩你可不能这样,你爸跟前就你这么一个了,他不靠你靠谁?再有不是,你也得担待,谁让他是老家儿呢。

  门墩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呀,抗日战争八年还有个胜利呢!我一想起跟我爸爸在一屋待着,老受他压迫,前途简直一片黑暗。

  王满堂舍不得这个院子,舍不得门口这个精雕细琢的影壁。夜深人静,他睡不着,来到院里,在月光下看着小院,看着影壁。想起当年师傅手把手教他雕砖的情景,想起他在古建队当队长的情景,想起老剩儿穿着志愿军服在影壁前与大家告别的情景。也想起他把老剩儿雕的小兔嵌上影壁的情景,想起了“文革”时他用泥糊抹影壁的情景……

  这曾经都是活生生的现实,与这影壁上的砖雕共存的现实。砖雕不存在了,现实便也就没了依附。他王满堂是与这影壁共存的,影壁又是与小院共存的。他的生活中,不能没有这个影壁,不能没有这个院落。这是他的根……

  周大夫走来了,周大夫说他也睡不着。看王满堂抚摸着影壁不说话,周大夫说,后补的这只兔已经跟原来的浑然一体,看不出是后续的了。

  王满堂说,建筑这行,甭管隔多少年,隔多远,隔几代人,他都能通过物件本身接上,使建筑的精神一贯到底。你一看太和殿,你就知道当年建太和殿的工匠在活儿里跟你说了些什么。他们没死,他们都在活儿里活着呢!就好像他们都回家歇班了,这会儿该你干了……东西要没了,他们人也就没了,你就看不见他们了。

  周大夫说,可咱们现在盖的高楼大厦又起来了,又接上了,再过几百年咱们的后代又能在这些活儿里看见咱们了。

  王满堂看了看影壁说,我还是舍不得。

  周大夫说,舍不得也得舍了。

  灯盏胡同九号的住户们都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家。政府照顾到老街坊,将大家照旧安排得很近。给刘婶和周大夫安排在三楼门对门,将王满堂安排在他们的头顶上,十楼。

  过去的老话儿说,搬一回家,等于着十回火。是说搬家损失之大。眼下旧东西进了新房子,总是不和谐,就逼得人们在居家上彻底大换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周大夫说他在美国看人家搬家,屋子一换东西全换,什么都扔了。可咱们,什么都是好的,连个空饼干盒子都舍不得丢,吃完了酱豆腐瓶子刷干净了也是个有用器皿。其实全是垃圾。周大夫拉出刘婶杂物筐里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儿说,这个物件也搬过去吗?说着扔到墙角。

  刘婶说,这是我的锅,锅都不要了,我拿什么吃。

  门墩也从屋里往外扔东西,衣服一件件飞到院里。门墩心里真是纳闷,家里哪儿来的这么些破烂。翻开一个包袱,里头都是碎布头,扔了出去;翻开一个包袱,里头是他小时候穿过的小鞋,小围嘴,小屁帘。门墩将展帘挂在屁股上,扭了几扭,而后毫不吝惜地扔出门去。继而扔出来的有他的大衣,王满堂的棉袄,成包的火柴,成箱的中华肥皂,一床床棉花套子,一包包过期几年的药片……

  王满堂一动不动地眯着眼睛坐在椅子上晒太阳,周围的一切似与他无关。

  一只小鞋砸在他身上,王满堂拾起鞋,是当年坠儿穿过的小红鞋,绣着蝙蝠的小鞋,出自麦子的双手。鞋穿破了,又经大妞用彩线细细地缝补过了的……王满堂将鞋爱惜地在手里抚摸,又恋恋不舍地将小鞋丢到门墩扔出的衣服堆中。

  又有东西不断从屋里飞出。

  王满堂索性闭眼不看。

  水鸭子从屋里也飞出来了,咣当砸在地上。

  王满堂一下睁大了眼翻身跃起,将水鸭子紧紧抱在怀里,冲着门墩喊,你给我停住!停住!

  门墩出来问怎么了?

  王满堂说,你搬你的东西,你别碰我的。

  门墩说就是不搬家,这些陈年的老破烂也该处理处理了。王满堂说谁敢说它们是老破烂?门墩说就是老破烂,就是没用的东西。王满堂顺手抄起小椅子就往门墩身上砸。门墩一边躲一边故意嘶着声地喊救命,让周大夫赶快来救驾。

  周大夫拉住王满堂说,心里不痛快也不能这样啊,这是干吗哪这是?

  坠儿回来了。刘婶说,二姑娘回来了?快劝劝你爸吧,猴急了,要打人哪。

  王满堂说,坠儿,咱们这院要拆啦!你知道不?

  坠儿说她知道,规划方案就是她们设计院定出的。王满堂一听就冒火,说拆哪儿不行,偏拆咱们灯盏胡同!坠儿说这儿拆了要盖一座大楼。主满堂说哪儿拆了不是盖大楼,咱们北京还缺大楼?坠儿说这座大楼还真是缺,全国独一份。王满堂说这院房,这影壁也是全国独一份。坠儿说拆了这片民房要建一个博物馆。王满堂说就是那些搁死人骨头、死人碗的博物馆?坠儿说是中国古代建筑博物馆,重檐庑殿顶,玉石须弥座,斗拱飞檐,一派古色古香。这是个重要工程,是归结咱们土木行建筑精华的殿堂。

  王满堂说,你没骗我?

  坠儿说,我骗您干吗?

  王满堂说,那我看看你的图纸。

  坠儿将随身拿来的图纸打开。大家围上来,一片辉煌展现在阳光下。

  周大夫说,好气派呀!

  刘婶说,就是台阶多了点。

  王满堂说,那不是台阶,是房顶,你看倒了。

  别佳帮鸭儿在往纸箱子里收炊具。鸭儿已经和王老师说好,明天去婚姻登记处登记。

  院里浙渐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别佳说下雨了。

  鸭儿显得有些不安。

  傍晚,雨越下越大,雨中传来别佳的歌声,他唱的是梁子的诗:

  潇潇的雨将心田拨动,

  踏出了生活的泥泞。

  我把爱情留在了昨天,

  留住了青春,留住了梦。

  鸭儿寻着歌声推门而进,坐在别佳对面听他唱歌。别佳唱完了,鸭儿说别佳唱得好。别佳说,你就不问问我的情况?

  鸭儿不知道别佳有什么情况,将目光投向桌上的相片,那是别佳一家幸福的合影。别佳说菲利娅已经不在人世了,三年前死于车祸……我们是一对恩爱夫妻……我很想念她。

  鸭儿说,别佳,原谅我。我不知道……真不知道,你从来没说过……

  晚上,鸭儿给王老师打电话,说下雨了,改天再去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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