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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王满堂说,我窝囊……

  刘婶说,是够窝囊的。先吃饭吧,我这饣各馇是刚炸出来的,这儿有蒜汤,本来是给老萧准备的,他没来,搁明儿就酸了,今儿就照顾您了。

  正说着,刨子、斧子、拴驴一窝蜂般的进来了,见到炸烙渣,狼一般的扑过去。

  拴驴问这是啥东西,这么好吃,比昨天喝的那洗脚水一样的豆汁强了一百倍。斧子说拴驴没吃过的多啦,就吃吧。拴驴说他要是北京人,就成天泡在小吃店里不出来,他要吃一百个糖耳朵,一百个芝麻烧饼,一百块炸糕,一百碗面茶……斧子说那就是地道的吃货。拴驴说,俺可不是吃货,俺是金砖厂的副厂长,俺管着几十号子人咧。

  刘婶问他们怎么这晚才回来?

  斧子抬起脚让刘婶看,刘婶低头看几个人的脚,斧子的鞋已经开了口子,鱼一样地张着嘴,刨子的鞋底已经断成两截,拴驴的鞋底和鞋帮彻底分了家,成了有面没底的鞋罩。

  斧子说,这就是我三叔背到俄罗斯的吃饭资本。

  刘婶说她现在不想别的,她想的是门墩靠这个在俄罗斯怎么活。王满堂说门墩那样的坑蒙拐骗,早晚有倒霉的一天。

  听说麦子回了山东,拴驴埋怨王满堂怎的不把她拦住。王满堂说他要知道她走能不拦吗?斧子一个劲儿地说他奶受了委屈。

  刨子轻轻揪斧子的衣服,让他别给爷爷上眼药了。

  斧子喊,我上什么眼药?这是明摆着的事,咱奶是让李晓莉那娘们儿给挤兑走的,那小娘们儿忒不是东西。斧子说,爷,我要是您,早不在这儿坐着,我早追下去了,为了爱情,应该什么都舍得!英国那个温莎公爵,为了媳妇,连王位都不要了,结果怎么着?流芳千古!您也应该给我们小辈做出个追求爱情的光辉榜样来!

  拴驴说,还用姑爷爷去追,俺去追就行了,追到家,俺也就到家了。

  斧子说,你不懂爱情,这种事情谁也替不了。

  拴驴说,俺咋不懂爱情?追俺的小妮儿十几个,个个儿都是俺乡的人尖子,俺天天在爱情里泡着呢。俺就看不上她们,俺要找大学生,俺娘说了,要找能生双胞胎的大学生。

  刨子与斧子哭笑不得。

  拴驴说,姑爷爷,俺明天回临州,您跟俺走,俺们在老家给您跟俺姑奶奶大操大办一回,热热闹闹的,请它四十桌,再把县剧团的角儿们请来……

  王满堂说,你别给我丢人现眼了。我哪儿也不去,我明天上文物局。

  斧子说,还是那档子事吗?

  王满堂说这是正事,是大事。

  斧子说,结婚才是正事,大事,万一我奶奶要一气在乡下找一个年轻小帅哥,您黄瓜菜也凉了。

  刨子将斧子推出去了。

  刘婶说,这斧子,越长越咧,小时候挺文静顺溜的,大了说话不着调。

  大家都散了,屋里只剩了王满堂和刨子。刨子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发票复印件给王满堂说,爷,您把这些个票底替我收着吧,我那儿没地方搁。

  王满堂问,会计那儿也有一份?

  刨子说,有,两份保险。

  王满堂说,你心细,几个孩子里头就你踏实,爷愿意帮你。

  刨子说他昨天签了一份建古文化一条街的合同,一条街都是仿明清建筑,大概得忙一阵子。

  王满堂在外头跑了一整天,回来累得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掏出烟来半天打不着火。刘婶问今天见着领导了没有,王满堂说见了个干事,把信递上去了。刘婶说能见个干事就不错了。

  王满堂看见刘婶手里的烙值说,老萧他不会来,人家在王府吃的是满汉全席,说爱吃你的家常饭是客气,是怕你麻烦,你还就当了真。

  刘婶说她这人实在,它满汉全席再全也不会有炸饣各馇。王满堂说刘婶是剃头挑子,别人不知道老萧,他还能不知道老萧?当初老萧追筱粉蝶也是穷追不舍的,不过筱粉蝶看上你们家福来就是了,他就只好当了干爹。刘婶说,好你个王满堂,你们当初那些酸事到今天你才全给我抖落出来,怪不得我们新生两口子对老萧不太热情呢。

  王满堂说,是没你热情。

  刘婶说,那都是几十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了,年轻时谁还没荒唐过,老了讲究的就是安定团结。老萧都跟我说明了,他就是要成个家,找个属牛的。

  王满堂说,如今这年月,办什么,得到了手才算数,订了合同签了字的都不一定算妥。你得给自个儿多想几条路,别一棵树上吊死。

  刘婶说,你那叫不专一,是爱情生活的大忌,怪不得你犯重婚罪呢。

  王满堂说,满脑袋白头发了,还老爱情爱情的,真给你个爱情你啃得动?

  刘婶说,老了难道就没爱情?你看人家“夕阳红”里头的老头老太太,那精神,那穿戴,那状态,跟你坐台阶上这形象比一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真把你这模样照到“夕阳红”里头去,头天播了,第二天电视台门口就得有几千老头老太太举着小旗抗议,说是污蔑老人形象。

  王满堂说,你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找不着北了。

  刘婶说,你是看着我大幸福了就嫉妒。你的幸福昨天长着小翅膀刺儿地一下飞了,飞临州去了,所以你就看什么都不顺眼,关键是你心里不平衡。

  刘婶从信箱里找出一封信来。王满堂说一定是俄罗斯来的,拿过信就撕,边撕边说,这兔崽子,还知道灯盏胡同有个爹,还有脸往回写信!

  刘婶说,你慢点撕,里头好像还有相片哪。

  王满堂从信封里抽出信纸,让刘婶给念念。刘婶让王满堂自己看,王满堂说他看不见。刘婶说,我也没戴镜子,你以为我看得见吗?

  王满堂说,敢情你眼睛也花了?

  刘婶说,我也七十了,能不花?

  王满堂说,我以为你二十五呢,还是虚岁。

  刘婶问王满堂是什么意思?

  王满堂回到屋里先找了半天花镜,再找光亮的地方看信。信上是娟秀的小字:

  一凡:

  我思来想去,整整斗争了十年才给你写这封信,我与那个“文革”

  的造反干部在十年前就分手了……

  王满堂一下停住,翻过来看信封,是南京来的,王满堂跑到门口,向着外面大声喊,他刘婶!刘婶!刘婶系着围裙跑过来,王满堂说信错了。刘婶说还以为煤气罐着火了呢。王满堂说这不是门墩的信,是江南小妹妹的信。刘婶说那就快封上。

  王满堂拿来胶水,和刘婶手忙脚乱地粘信,看来恢复原样是不可能了,只好跟周大夫实话实说。刚要粘口,刘婶突发奇想地要看一眼江南小妹妹……王满堂说,要说刚才看信,那是误拆,你现在要看江南小妹妹,那可是有意,是成心,罪加一等。

  刘婶说就看一眼。

  王满堂说,我抹上胶水了。

  刘婶说,你不是还没粘嘛。

  王满堂说那就看一眼?刘婶说就看一眼。

  相片由信封里慢慢取出,一个风韵犹存的妇女显露出来。

  刘婶说,也不怎么样。

  王满堂说,比你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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