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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王满堂说,我还真不是孙子。

  王满堂是个急性子人,进屋就给消费者协会打电话。因为有了平时的电话游戏,所以动作熟练而准确,三五下将电话拨通,着着实实告了门墩的“丽丽发廊”一状,还特别强调发廊的法人,就是领执照的那个人,名宇叫王国墙,国家的国,一堵墙的墙……说他虽然自个儿改名叫强大的强,不过家长不认可……

  王满堂放下电话,发现门墩站在身后。王满堂说。有电话是方便多了。

  门墩说,我长期的怀疑今天终于得到了证实,您根本就不是我的亲爸爸。从今往后,您是您,我是我,我的事您别干预,您的事我也不管。

  王满堂说,我是你的老家儿,你不管我谁管我?

  门墩说,您是消费者协会的爹,您有事找消费者协会去。

  门墩气愤地出门,站在院里指着北屋说,以后我要再管你叫一声爸爸,我不是人养的。

  刘婶说,怎么了?刚才还好好儿的呢,这么一会儿就忽雷闪电的了。

  门墩说,有他这么当老家的吗?成心堵自个儿儿子的路,往消费者协会告我!我真后悔,干吗要装这个电话!

  王满堂说他的眼里揉不进沙子,干什么就得敬什么,平,平不过水;直,直不过线……门墩说现在是商品经济,有人愿买就有人愿卖,两相情愿。王满堂说那也得有个谱!

  门墩说,我知道您看着我不顺眼!打小您就看我不顺眼!行了,我往后让您看不着我行了吧?惹不起我还躲不起?

  刘婶说,哪儿也不许去,你走了你爸连口粥也喝不上。

  门墩说,消费者协会管他的饭。

  王满堂让刘婶别拦着门墩,说你越拦他,他越来劲儿。他爱上哪儿就让他上哪儿,没鸡蛋还做不了槽子糕了!

  门墩说,我上法院,宣布跟他脱离父子关系。以后姓王的事再别来找我,本大爷改姓了,随娘的姓,姓赵。

  王满堂说,我们姓王的也没你这路货。

  刘婶说,这爷儿俩……

  王满堂跟门墩彻底掰了,从此爷儿俩见面无话。门墩倒没什么,王满堂的生活却受到了直接影响。有时辛辛苦苦从外面回来,要喝水,拿起暖瓶一摇,空的。饭也没有,连剩了两天的粥和干面包也没有了。

  这晚,照旧没饭。王满堂来到胡同口的小饭铺,靠墙坐了,要半斤炒饼。掌柜的说他们这儿雇了个四川厨子,新添了不少川菜,眼下北京正时兴吃川菜。王满堂说他就认炒饼。掌柜的说现在可着全北京找,也找不出几家卖炒饼的了,利太薄,不赚钱。王满堂说以前怎么就赚,现在就不赚了呢?掌柜的说是赚得多少而已,开饭馆的谁不愿意多赚点儿。王满堂听这口气跟“丽丽发廊”的观点一样,有点认钱不认人,惟利是图的感觉。王满堂问饭馆包饭不,他每天晚上回来在这吃。掌柜的说那得看王满堂吃什么,王满堂要是天天吃炒饼,他们就划不来。王满堂说,天天在你这吃大菜我还划不来呢!

  门墩披着衣服进了饭馆,见了王满堂也不打招呼,王满堂索性装没看见。掌柜的把门墩往王满堂桌上让,说爷儿俩坐一块儿正好。门墩说他就在临窗户这桌吃,能看外面的夜景。掌柜的多聪明啊?掌柜的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掌柜的将菜谱递上,门墩说他不看了,说听说这儿新来了个四川厨子,让厨子把他的拿手菜尽管往上端。掌柜的问门墩这月包不包饭。门墩说,干吗包饭?我不包。

  门墩的菜一样样端上,美丽而丰盛。王满堂的炒饼却还不见动静。王满堂催问他的炒饼,说他比靠窗户那个先来的,怎么那个都吃上了他的还上不来?掌柜的让伙计上后头给王师傅看看,又对王满堂说,不行您就坐过去吃。

  王满堂决心死等。伙计告诉掌柜的说,买饼去了。

  王满堂说,还好,有盼头,我以为得买化肥现种麦子呢。

  门墩在大吃大喝,王满堂在另一桌枯坐傻等。

  掌柜的跟伙计说,这爷儿俩有意思。

  王满堂的饼终于来了,临窗那边已经吃完,门墩高呼一声,买单。掌柜的算了一共是九十四块三,给九十。门墩说,那盘炒饼算我的。说罢扬长而去。

  王满堂吃完了算账,掌柜的说门先生已经给了。王满堂说,他是他,我是我,各是各的账。

  掌柜的说,我要再收您的,不就多收了吗?

  王满堂说,你这回多收了我的,下回我来就不用给了。

  掌柜的说,门先生的菜没吃多少,扔了可惜。我让伙计给打了包,您替他拿回去。

  王满堂说,他的事我不管。

  也许是因为消费者协会的干预,也许是因为其他,总之,没有两个月,“丽丽发廊”就关门了。门面房上了锁,贴了封条,发廊的招牌半挂半吊在门楣上,半截电线在秋风里悠荡……给人一种“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意境。

  门墩背着一个巨大的蛇皮袋子来到刘婶门口,告诉刘婶他要上俄罗斯了……刘婶惊奇地说,上俄罗斯?你爸爸答应?

  门墩说,干吗让他答应?我叫赵国强,跟他没关系。这是我屋子的钥匙,您先替我收着,我什么时候回来您什么时候给我。万一要是我回不来了,就把屋里的东西全送给套儿,让他留作纪念。

  刘婶说,听这话好像诀别似的。别说您那屋里没什么,就是有什么,套儿也未必就看得上,您也不是哪哪儿的亲王,还给我们留什么纪念品。

  门墩和刘婶说话的时候,王满堂就坐在八仙桌前,看着。听着,越来越上气。

  院里的门墩告诉刘婶,他背了一口袋旅游鞋,到那儿一卖就是本钱。刘婶说这回还好,还有一口袋鞋,不是空手套白狼。

  门墩说,刘婶,一看见您我就想起我妈来了。人说,宁死做官的爹,别死要饭的妈。这话一点不假,我现在,跟个孤儿没两样了。

  刘婶说,你这孩子,心思还挺重。

  门墩说这回他上俄罗斯,不混出个人样儿来,决不回灯盏胡同。刘婶说别说那话,混得好混得坏,都回来,这儿总是家啊。门墩说,我妈活着的时候是个家,我妈不在了,就不是家了。

  门墩话音未落,从北屋里飞出一把茶壶,差点儿砸在他的脚上。

  刘婶赶紧推着门墩走出大门。

  北京的西风一起,天气立刻就凉了。这几年,北京的天气跟世界许多城市一样,没有春秋,只有冬夏,那碧蓝如洗的秋日天空是越发地难见到了。以往,站在长安大街往西看,能看见苍茫的西山,现在只是一片迷茫。西边有高楼,有雾霭,就是没有西山。

  一辆小车经过各种车辆的千堵万堵之后、终于停在九号门口,从里面下来一位很有风度的白发长者。长者进门,在雕花影壁前久久站立。

  长者不是别人,就是老萧,萧益土。

  这如同在九号炸了个雷。

  谁也没想到还有今天,老萧说他自己也没想到。老萧说,甲乙运八西方,壬癸路经南域,不是我记着灯盏胡伺,是运数该着走到这一步,我必须回来。

  王满堂说老萧没变,还是那个老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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