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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第十一章

  大妞去世了。死在了这年的腊月二十,也就是快过小年的时候。没受多少罪,在睡梦中停止了心脏跳动。刘婶说这样的辞世也是造化,大妞辛苦操心了一辈子,有这样理想的结局,正是老天爷的安排、老天爷的怜悯。刘婶对门墩们说,感念你们的母亲吧,她到死都照顾着你们,不给你们添麻烦,这样的老家儿上哪儿找去。说得门墩姐弟几个泪水涟涟。

  王满堂明显地老了。大妞一死,不惟他的生活规律全乱了,就连吃饭也成了问题。本来鸭儿说退休回家照顾老父亲,但是工厂转产,生产长统丝袜,作为老工人鸭儿又被留下了。坠儿已经跟宋编辑结婚,住在出版社的家属宿舍里。梁子当了商店经理,当然现在已经不叫北新桥土产商店面叫北新桥商厦了。柱子两口正随队转战在美国,盖什么中国园林……孩子们各有各的事情,各有各的世界,九号的家里显得寂寞而冷清。

  八仙桌依旧,桌上的座钟依旧滴嗒滴嗒地走着。王满堂在八仙桌前给他的水鸭子上漆。他把那两个鸭状的木块描成了两只真正的鸭子,受了友谊商店卖的工艺木鸭子的启发,水鸭子的毛羽也是一丝不苟地画出,反正王满堂有的是时间。不再练字了,主要原因是研墨的人不在了,什么王羲之、颜真卿便也就没了精神,连帖也给人还了。

  一阵摩托响,门墩推一辆大红本田摩托雷神一般进了院。门墩把日本鬼子一样的头盔朝里屋床上一扔,对王满堂说大街门的门槛、台阶忒碍事,回回进门他得折腾半天,那个小门把他车上的漆都刮了。哪天他找点水泥,把台阶抹平了,把门框给拆了。

  王满堂说,那咱们家就成了大车店了。

  门墩说大车店就大车店,只要不挡道。王满堂抬起头,不满地看着门墩。门墩说他又给老爷子跑电话去了,现在安个电话不容易,得排队,他是走了电话局的后门,才给王满堂要来一个号。王满堂说。我什么时候让你给我安电话了?怎么成了给我跑电话?门墩说院里三家人,那两家都安上电话了,咱们也得安。门墩说,您看人家周大夫,举着电话多有派。学着周大夫口气说,喂,在国际俱乐部开会,两点来车接。不行,改三点半吧,我中午得睡一会儿,对,让他们都改。您再看刘婶,门墩又学刘婶,福来吗?妈这两天馋啦,妈就馋肉。你把天福号的酱肘子给妈买两个来,今儿下午就送来啊。您再看您。门墩又学王满堂,周大夫,您这会儿不用电话吧?您要不用我用一下行不?老麻烦您……

  王满堂说,你小子学得还挺像,你要安电话也行,我不出钱。

  门墩说,将来这电话百分之九十是您用,您不出钱谁出?王满堂一口咬定,谁安谁出,他又不是老打电话。门墩说,其实您是老想打电话。

  王满堂死活不出钱。

  门墩说,都说人老三不贵,贪财、怕死、没瞌睡,一点不假。您手里攥着那么些钱留着下崽啊?您自个儿的工资,再加上儿女们的孝敬,一个月少说也这个数,您比我阔多了。王满堂说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想有时,过日子讲的是细水长流。

  门墩说,您攒钱干吗?钱再多,到最后也是二十九斤油,一个木头盒子……

  王满堂问什么意思?门墩说进烟筒胡同走啦。壬满堂冲门墩瞪眼睛,门墩说,当然了,您钱多,您不用木头的,您可以用金的,24K的,您在那小金匣子里待着多舒坦哪……早晨进去,晚上就得让人给倒了。

  王满堂将手里的油漆刷子拽过来。

  电话安起来了。门墩将一张纸贴在电话旁边的墙上,对王满堂说王满堂所有认识人的电话号码都在这张纸上头。让他爸爸想谁了就给谁打,说用红笔抄的号码是火警、匪警、急救站、派出所、居委会、失物招领处、西口小饭铺……

  王满堂说,全是瞎掰,我不会给谁打电话。

  电话铃响了。

  门墩接电话说,哪位?……是侯经理,我是国强,对,三千二百块,价格没变。对侯经理没的说,咱们谁跟谁呀?当然是最低价。没错,我这儿有一百吨盘条,你给个价……面议?我很忙,现在我这儿有四个客户正坐跟前等着呢……

  王满堂说,说瞎话连磕巴都不打。

  门墩说,没有谁,是我的客户在旁边说话呢。

  王满堂大声说,我是他爸爸!

  门墩说,都是哥们儿,他在这儿开玩笑呢……什么,很幽默,当然,是很幽默。

  门墩放下电话又拨新码,一边拨一边对王满堂说,我联系业务的时候您别打岔,您老跟我这么搅和让我怎么开展业务。电话通了,门墩立即换了一种语调说,老李吗?我是王国强,老李,上礼拜跟你说的十三吨水泥的事……什么,还没到货?你跟他们说,要是再拖,我们就不要了……加价?合同都定好了,加什么价?他们这农民企业就是不正规,李自成的,想起一出是一出,没个准谱。三号以前必须把货运到永定门,晚一天,他怎么拉来还怎么给我拉回去!

  放下这头门墩又拨电话,三秃子吗?我是门墩,你给哥们儿赶紧找五吨盘条……拿化肥换,不要支票,这是他妈什么土老帽……什么?中午让我请你一顿,你怎么不早说呢?我刚从王府饭店吃了进门,是湖南一个老板请的,满汉全席,没劲,比炸酱面差远了,下回吧,下回我在马克西姆请你吃西餐……

  王满堂说,这电话我没出钱,我真是英明极了。

  门墩又拨电话。不通,门墩就—遍一遍地拨,没完没了地拨……

  王满堂不耐烦了,王满堂说,王大经理,咱们中午饭还没有着落呢。

  门墩说,爸,您没看我这儿正忙着嘛,锅里还有粥,您热热,咱们一人一碗。

  王满堂说那粥都三天啦。门墩说它不是还没有变味儿嘛,没味儿就能喝。王满堂说也不能光喝粥。门墩说他的包里还有一块面包……是刘主任吧,我是王国强……

  王满堂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到里间。

  里间墙上挂着大妞的遗像,是生日那天套儿给照的。不愧是艺术家水平,照片上的大妞栩栩如生,就像是要从上面走下来一样。王满堂站在大妞像前久久无语,墙上的大妞也无言地望着王满堂。

  王满堂说,你听见了没有,一碗剩粥,一块面包……他就这么打发我。

  王满堂觉得应该找谁聊聊,要不然他一肚子闷气发泄不出来,转来转去转到了周大夫门前。周大夫的门上挂着一把锁,周大夫现在成了了不得的大红人,成了妇科病的专家,今天这儿请,明天那儿叫,很少有时间在家待着。

  王满堂转到刘婶门前,推开刘婶家的门,屋里没人,老太太不知道又上哪儿串去了……

  王满堂在院里无事可干,门墩由屋里出来,推上大摩托向门外走去,对王满堂说,爸,粥您一人喝吧,我今天晚上也不回来吃饭!

  王满堂没理门墩,回到屋里坐在桌前,与电话久久相对,一会儿王满堂拿起了电话,说,喂——是鸭儿她妈吗……我是……

  王满堂的嗓子有点发紧。

  电话里传来嗡嗡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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