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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头头说,原来是一个战壕的战友,误会了。说罢伸过手去就要跟刘婶握。

  刘婶说,免了吧,我还端着粥哪。又对周大夫说,你得吃,你这么个死狗态度可不行,吃饱喝足了才能接受革命者的批判。人家还没批,你先闭眼了算怎么档子事?

  直到后来大妞才把事情弄明白,原来那个江南小妹妹跟周大夫好了这么些年,突然又变卦了,另觅新欢,嫁了个刚提拔的造反派干部。她婶也就嫁了,把周大夫这些年写给她的信全交给了那个干部了。干部对情敌当然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于是那些信一封不落,全寄给了这边的革委会。信里的内容当然不全是无产阶级专政万岁,不全是将革命进行到底,难免有些牢骚,有些卿卿我我。让人抓了辫子……

  大妞听了这事很气愤,认为那个江南小妹妹也太缺德了点,什么是义,什么是亲,自个儿心里得有谱。平时周大夫是个遇事想得开的人,是个随遇而安的乐天性情,这回竟为个离过婚的小娘们儿不活了,可见江南小妹妹这一拳是打到他的心窝子上了。他伤心伤得狠了。

  外面锣鼓声由远及近,最后叮叮当当的声音竟敲到院子里来。街道革委会主任黄文英拿着大红喜报向九号的革命群众(只有刘婶和大妞)宣布:赵大妞同志被选举为灯盏胡同活学活用的典型。我们今天给她披红戴花,要学习她认真学习无产阶级理论,时刻保持高度革命警惕性的永远革命精神,为巩固我们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而努力奋斗。

  大妞问当了典型能把梁子由陕北招回来不?刘婶说不能。大妞说要是屁用没有,她当什么典型?老萧跟我们是几代的世交,是你刘婶的干亲家,我划了界线,你还没划界线哪!

  刘婶气得说不出话来……

  晚上,王满堂回来了,知道了白天大妞当典型的事,王满堂说,你就给我丢人现眼吧,还戴什么大红花,你想想你对得起老萧吗?你这戴大红花的时候,老萧正在冰天雪地里挣命呢。

  大妞说,他爸,你别说了,你以为我就那么没心倒肺?

  刘婶给周大夫做了一碗片汤,她想,洗过胃的人胃里一定难受,不吃点东西怕是不行的。结果她到周大夫屋里一看,白天送的白米粥还在桌上摆着,周大夫连动也没动。刘婶说,你不吃是吧?你好像是立了大功似的。你甭跟我闹绝食,我有法治你!

  周大夫只是看着桌上昔日情人的相片出神。

  刘婶将相片扔到周大夫床上说,给你,给你,好好抱着!你为她上刀山,下火海,你为她寻死觅活,吃药上吊。你这儿大眼猴似的歪在床上,人家可是跟着如意郎君甜哥哥蜜姐姐呢!

  相框滑到地上,碎了。刘婶说,碎就碎了,打破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旧的不去,新的就不来。咱们虽然反动,可是咱们不糊涂是吧?

  王满堂夹着一床被子进来了,王满堂这几天要跟周大夫作伴。周大夫知道王满堂怕他再想不开……王满堂主动解释说没有别的意思,主要是跟鸭儿的妈关系搞得有点紧张,那娘们儿当了典型。大义灭亲的典型,她把人家老萧给卖了,换了个屁不顶的红奖状,还臭美呢。王满堂说着看了刘婶一眼,刘婶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梁子来信了。这回的信与往常不同,夹了一张照片,是和一女知青站在窑洞前边照的,照片在众人手里传来传去。

  门墩的感觉是相片上的地方很穷,整座山连棵树都没有,整个儿一个穷山恶水。

  王满堂说,阔了让知青们去干吗?穷了才让他们去锻炼呢。

  门墩说这样的地方,打死他,他也不去,再让狼叼了去。

  王满堂说,你还怕狼?狼见了你得后退五十里!说什么穷山恶水,你去了不但穷,还得乱,穷山恶水还得加上民不聊生。

  门墩说他又不是土匪。王满堂说他比土匪还土匪。

  大伙都猜测相片上的女的是谁。大妞说她琢磨,能跟梁子单独一块照相,关系该不是一般。大妞让门墩看看是不是那个叫英子的。门墩看了半天说不是英子,看这位的长相,尖嘴猴腮,不是善茬儿。大妞让刨子拿花镜来,她要仔细看看。大妞说人不可貌相,心眼好就行。门墩说梁子不吭不哈的,去了才几个月就拍上个姑娘,这才是人不可貌相。大妞说他的儿子里头数梁子长得秀气,顶不争气的就是门墩,老倭瓜似的,一说话五官挪位。

  王满堂不待见地添油加醋,说看门墩这脑袋,这儿一个包那儿一个坑,出出进进的,后脑勺上还有一块反骨。搁旧社会说这是叛逆的料。

  门墩说,我是秋后拉秧的瓜,母猪下的最后一个崽,垫窝的。您二位都是奔五十的人才有的我,还指望生出个天下第一美来?

  大妞不知梁子要在陕北待到什么时候。门墩告诉他妈,跟工农结合,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一辈子的事,这些话报纸上都写着呢。大妞说,要不下乡呢,梁子说不准也跟马伟似的成了诗人了。她的儿子一门心思想写诗,就是没机会。门墩有门墩的看法,门墩认为当诗人首先得怪,得会标新立异,一辈子不刷牙,三个月不洗脚,兜里不装一分钱,却满天下追求灵感,追求意境。大妞说那不是诗人,那是精神病。门墩说十个诗人九个半是精神病。

  王满堂感到屋里少了坠儿,大妞说坠儿在自己的屋里。刨子很神秘地告诉爷爷,他的二始在和大安搞对象。

  王满堂奇怪这样的大事他竟然不知道。大妞说,你难道什么都要知道吗?你难道就不能糊涂一点儿。

  坠儿屋里,坠儿和大安亲热地并肩坐着。坠儿的分配方案昨天才下来,她被分到了建筑设计院。大安提出坠儿一报到他们就办喜事,他不想再拖了。坠儿说婚事要办就得热热闹闹地办,她妈为鸭儿婚事的草率伤透了心,她得让她妈高兴。

  大安什么都依着坠儿。

  周大夫在屋里问了一个冬天,大病初愈,终于走出了房门。春日的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他用手遮着阳光,向天上看,天很蓝,一只风筝在上上下下翻跟头。院里那棵枣树已经发出了新芽,南墙的积雪也化净了,头顶上有鸽子在嗡嗡儿地飞,哨音清彻而响亮。前院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门墩、刨子、套儿在放风筝。风筝是小孩子用写大宇的纸自糊的叫做屁帘的那种,拖着长长的尾巴,很艰难地在房的上空晃悠。

  门墩在失声喊,放线,快放线,要不挂树上了。

  套儿着急地说,线瞎了,倒不开。

  刨子说,下来了,下来了,挂住电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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