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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王满堂和老萧脚下搁着白灰桶无精打采地坐在古建队的台阶上,默默无言。王满堂的队长被罢免了,有人贴了大字报,说他是行业反动把头的孝子贤孙。斗争会开了几场,都是徒子徒孙,师兄师弟,既未伤及皮肉也没触及灵魂。

  王满堂和老萧在台阶上坐了许久。老萧说,满堂,咱们在一块干了有三十年了。

  王满堂说,整二十七年,从民国二十八年——

  老萧说,我一辈子无儿无女,把心都给了古建,临了临了,干这个!造孽呀。老萧说古建上那么些百十年的画让他几刷子就给刷设了,当初画这些画的工匠在阴间不定怎么骂他呢!积怨甚多,往后有他倒霉的时候。

  大摊儿戴着红箍和一职工走过来。职工说,姓萧的,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坐着?赶快搬着梯子,干活去。难道还要让那些“四旧”继续向无产阶级耀武扬威吗?老萧说那都是艺术,大摊儿说是“四旧”,绝对的“四旧”。王满堂问今儿个他们上哪儿去革命。职工说上成王府,后花园。

  王满堂说,那儿倒凉快。

  大摊儿说,师傅,好差事。

  王满堂说,好差事你怎么不干?往金龙合玺上抹大白是什么滋味你知道吗?

  大摊儿将王满堂推到一边小声说,盖住了才能保存下来,老爷子,您这是干好事呢,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儿来?信任您二位才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您,您还不领情。

  满堂与老萧面面相觑。

  老萧对王满堂说,我看这阵势不大对头。我不能跟你比,我怕得及早给自己找脱身之计。

  王满堂说,我早就跟你说过,别耍弄你那一套天不足西北,地不满东南的玩艺儿,你老不听,你看现在,谁都拿眼睛瞄着你呢。

  老萧说,满堂,咱们几十年,吵归吵,可谁心里都明白谁,我看这场运动我是在劫难逃,死活难论,有些事不如早做安排。说着老萧从怀里取出一个小本子来说,这个本子别看不起眼,可是我一生的心血。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也不全是迷信,不全是四旧。这里头记录了我从进入“隆记”开始,跟随我父亲勘察风水的记录。有用也罢,没用也罢,是我一辈子行径的总结。万一我有三长两短,这个本子你务必替我留着,我想它终归会对建筑行有点用。

  王满堂说,听你这话怎么像交代后事似的,事情有这么严重?

  老萧说,我夜观天象,紫微发暗,煞气北侵,君子当处否塞之时,应退避三舍。然而煞气直侵,以俭德退缩以避之已不可能,也是我祖上泄露天机太甚。事已至此,该著有此一劫。

  王满堂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样的话,以你这思想,不整你整谁?我要是造反派,我也先拿你开刀。跟你在一块挨斗,我都觉着我冤,你才是货真价实的牛鬼蛇神,我是冒牌的。

  老萧不理会王满堂的玩笑,把本子郑重交给王满堂说,所以,我才托你帮我收着,它在你那儿比在我这儿安全。

  王满堂接过本子说,收着就收着,等事儿一过我就还给你。

  老萧说,这本子上的内容就跟咱们每天涂的这些合玺彩画似的,等将来把它们再清理出来,照旧的金光灿烂。

  王满堂认为老萧的小破本子绝不能跟合玺彩画比。老萧说那是王满堂还没认识它的真谛,老萧建议王满堂也趁早把家门口的影壁糊了,免得找麻烦。

  王满堂认为老萧说得很有道理,回到家什么也不干,当下就指挥门墩和刨子和泥糊影壁。

  王满堂说,泥要和到火候,托住,使劲儿往墙上拽。

  门墩和刨子如法炮制,稀泥顺影壁流。

  王满堂说,腕子使劲儿。

  泥啪啪地将精美砖雕糊住。

  王满堂说,用麻刀挂墙面。

  和了麻刀的灰泥将影壁抹平。

  王满堂说,小抹子抹光。

  三把小抹子将墙抹成溜溜光的白墙。

  周大夫下班进门,一眼就看见白墙,说是进门撞白墙太扫兴,问那些砖花哪儿去了。王满堂说那是“四旧”。周大夫一个劲儿地说可惜。王满堂悄声告诉他,都在底下藏着呢。

  刘婶看见白影壁说,这回看着顺眼啦,一幅白墙,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画图。

  王满堂说,留出白墙就是让人写字儿的。

  周大夫说明儿个叫片警大安来写条语录,大安的美术字儿写得好,这条胡同墙上的语录都是他写的。刘婶说写语录不如画个红太阳。

  周大夫说,那成日本国旗了。

  刘婶用异样眼光冷峻地注视着周大夫说,就你想得怪。

  梁子当了红卫兵,也不知从哪儿搞来一套退了色的旧军服,整天穿在身上,连睡觉也舍不得脱。与旧军服配套的是灯芯绒懒汉鞋,一种不用系带的很别致的布鞋,男的女的都穿,三块五一双。当然,梁子这身打扮是极一般的红卫兵,是属于边缘组织的那类。还有中心组织的,那就是干部子弟了。子弟们有将校呢的大衣,有一作半宽的绸子袖标,袖标不带着,垂在前臂上,大皮鞋咋咋的,眼睛老是傲视环球般的细眯着,让人一看见就想到了狼,就想躲。

  王满堂见不得梁子这身装扮,即便是边缘的,王满堂也看不惯。王满堂说,学生就是学生,兵就是兵,怎么弄得这不伦不类。小小的人儿,扮得像国民党队伍里的老兵油子,这是干什么呢?学生就非得装成兵,他怎么不装成工人呢?梁子说他爸爸这是立场问题,严重的立场问题,这样的话要是让对门的刘婶听见,反映到古建队去,够他爸爸坐两回喷气式的。

  门墩似乎没有他的哥哥那样追求时尚,门墩穿着梁子退役下来的大补丁蓝裤子,穿着他姐鸭儿扔在家里的紫红绒衣,趿拉着他爸爸那双没了形的山东大靸鞋,游游逛逛,走东家串西家,轻松而自在。

  这天,穿着红卫服,戴着红袖章的梁子用衣服裹着一件东西,由大门跑进,穿过小院向后院奔去。门墩一见,喊了声,有宝!一步不落地追赶过去。院子里的散淡游民刨子和妻儿正在寂寞难耐之中,也呼啦啦跟过来。梁子跑到后院墙根,打开衣服,取出一黄琉璃瓦的凤凰来。

  套儿问这是什么?刨子说是飞檐上的吉祥物。套儿说跟烧鸡差不多。刨子说这是凤凰,头龙二风,它就是那个二凤。黄琉璃瓦,级别不低,皇上用的物件。

  周大夫听外头孩子们叽叽喳喳,也出来看热闹,问他们得了什么宝贝。梁子说是集福寺飞檐上的凤凰,他们去破“四旧”,把飞檐上的小玩艺儿都敲下来了,他看着好看,就抱回来了。

  周大夫说,集福寺是康熙给他妈建的家庙,精巧细致,无与伦比,连房顶上的东西都叫你们给拆了,你们也不怕摔折了腿!

  梁子说革命需要,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周大夫问梁子,把这个凤凰抱后院来干吗?

  梁子说,搁后院给您站岗。

  周大夫说,我可消受不起。我跟皇上他妈还差着好几级呢。

  门墩问梁子怎不把集福寺门口那对狮子弄回来。梁子说就这个小物件,在房上看着小,弄下来挺大,累得他直喘。门墩说梁子傻,要是他就找辆小卡车,连狮子带龙都拉回来。

  周大夫说,要这样咱们这院得遭殃。

  套儿问为什么?

  周大夫说,成庙了。

  王满堂突然接受了一个很神秘的工程任务,对外统称013工程。这个工程将古建队有经验的老工人几乎全部调去,集中吃住,不让回家。大妞问柱子,013是怎么回事。柱子让他妈别问了,说这是上边给的政治任务,保密,连他都不知道去干什么。

  梁子认为他爸干的这个“013”一定跟国防有关系,就缠磨他爸爸,回来时给他捎个国防绿的帽子来。梁子跟他爸爸说,您瞧我这身,就缺一顶国防绿,有了它就全齐了。

  王满堂一边收拾洗漱用具一边说,是兵没衔,是民犯膘,还弄什么绿帽子!

  大妞说,孩子要,你就给他弄一顶。

  王满堂说,你知道我上哪儿?

  大妞说,你不是013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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