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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刘婶说周大夫当了右派她也有事干了。她让周大夫往后一个月给街道写一回思想汇报,说这方面的工作正好归她抓。在她的眼皮底下,周大夫更应该好好改造自己,不要抱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侥幸心理。周大夫说他有单位,用不着接受刘婶的改造。刘婶说周大夫的户口在街道,在街道就得接受街道监督,这些上边都是有精神的。

  所说的“内心涌动着喜悦”是指周大夫在当右派当天收到的那封信,那封江南女朋友的来信对周大夫来说是个明亮的信号。信上说经政府有关部门批准,她已经同她不爱的丈夫解除了婚姻关系,现在她终于自由了,她和周大夫之间再没有任何障碍了……

  周大夫长出一口气,他想今儿这一天也不净是坏事,老天爷也有睁开三分眼的时候。把两件事一权衡,周大夫觉着还是后一件重要。对于周大夫来说,右派是件扯淡的事,他们医院一共才二百来人,就有三十多右派,铺天盖地呢,他算什么。

  这么一想,周大夫就高兴,索性把昔日女友的照片取出,挂在墙上欣赏起来。

  周大夫的这位女友,叫林美娇,是大学时代的同学,在学校里曾经和周大夫热恋得一塌糊涂。后来,林家家长做主,将林美娇嫁给了美国面粉驻中国代理的郑大公子,林美娇自然是没死没活地闭。周大夫哪里是郑公子的对手,人家似乎并没有怎么使劲,就轻而易举地把美而娇的林小姐弄到了手,这点很是让周大夫遗憾。林小姐婚后第一个星期就给周大夫写来了一封长信,颇有后悔、埋怨之意。那封信写得凄婉悲哀,催人泪下,让周大夫捶胸顿足,发誓将林小姐等到底。解放后,林小姐频频来信,讲述家庭不幸,企望重温旧好。但是周大夫每每回信却非常谨慎。毕竟人家是夫妻,毕竟林小姐与郑大公子的关系还存在,尽管大公子的境况已经是非常非常的今不如昔。周大夫虽然在等待,但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想法似乎更占了主体。

  现在,林小姐那边的问题解决了,周大夫感到舒了一口气。

  院子里传来孩子们的争吵声夹杂着梁子的高声朗诵:

  天上没有玉皇,

  地上没有龙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龙王。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

  我来了——

  周大夫推门一看,坠儿和别佳等人在为一些破铁争执。还有几个孩子,大约是同学吧,也在为谁的铁丝谁的锅圈而说三道四。有一个局外人——梁子,他站在花池子上大声朗诵着,听众也只有一个,一个穿着小细花布裙子的小姑娘。小姑娘叫英子,是梁子学校文学小组的同学。周大夫说这首诗真好,问是不是梁子写的。梁子说是他们语文书上的课文。梁子说他爱这篇课文,将来他也要写这么美的诗。英子说梁子将来要当诗人,当马伟那样的诗人。周大夫不知道马伟是谁,英子说就是上他们学校作过一回报告的大作家,名声大极了。

  在梁子和周大夫谈论他的文学梦的时候,坠儿们的烂铁已经“分赃”完毕。各人跟前的堆里除了有各种乱七八糟以外,成件的东西也不少,坠儿的堆里有大门的铁门鼻,箱子的铁合页;同学甲的堆里有通炉子的通条,夹煤的火筷子,熨衣服的烙铁;同学乙的堆里有剪刀、菜刀、瓦刀;别佳的堆里有他妈的电吹风和电烤炉的铁筚子……

  周大夫看了说,好像你们都不过了。

  同学们说,我们为一八〇〇万吨钢而奋斗。

  周大夫说,好好,奋斗奋斗……同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成为右派一样,周大夫同样搞不清这个一八〇〇。他认为,如果他那个右派带有某些戏剧情节的话,那么这个一八〇〇就带了某些游戏性质。当然,他不能说什么,他得认认真真地当他的右派,完完全全地推崇一八〇〇万吨钢。

  大门口鸭儿与她们班上团组织委员的谈话还在继续。委员说鸭儿能积极靠拢团组织这很好,支部下周开会,讨论新团员的发展问题,让鸭儿做好准备。鸭儿很激动,她问还能为团组织做些什么工作。委员说也不用再做什么了,如果在超英赶美大炼钢铁运动中,鸭儿能表现得再突出一点就更好了。

  鸭儿坚定地说她会的。

  鸭儿进院,抬头发现大街门铁门环没有了。鸭儿开箱取衣服,发现箱子鼻儿没有了。鸭儿正在屋里转,刘婶掂着烙铁进屋,说是这东西才从坠儿同学的手里截回来,差点给献了。大妞在院里找火筷子,还说火盖子也没了。梁子跟同学夺瓦刀,说这是他爸吃饭的家伙。

  鸭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一筹莫展地在台阶上坐下。别佳贼眉鼠眼地跑过来搭话,说鸭儿肯定为废铁的事在发愁。鸭儿让他躲远点儿。没好气地说,吃你的大列巴抹臭豆腐去吧。

  别佳说,那也比丝糕蘸黄油强。说着在鸭儿旁边坐下,神神秘秘地说他知道哪儿有废铁。鸭儿也是找铁心切,她让别佳带她去。别佳说带可以,但是有条件。鸭儿问什么条件,别佳说得给他钧一个坠儿那样的书包。

  别佳的确很有本事,他和鸭儿从外面进来,由包里掏出许多铁卡子,别佳得意地掂着其中一个说,一个卡子至少有二斤。鸭儿兴奋地说这下她可超额完成任务了。鸭儿整理着铁卡子问别佳怎么知道那儿有这些东西。别佳说他爱看死人,这铁家伙的后头就是太平间。太平间里老有死人,有一天里头躺了一个老太太,脚一丁点儿,还穿着绣花鞋……

  不远处轰隆一声巨响。两人都捂住了耳朵。别佳说,别是美帝国主义的飞机来扔炸弹了!

  鸭儿说好像是医院那边。别佳说不好!拉起鸭儿就朝外跑。大妞挺着大肚子追出来问出了什么事。别佳、鸭儿早已跑出好远。大妞在后头追,说是危险,别去看热闹。

  这一声响,震得一胡同的人都出来了。大家说玻璃哗哗的,瓶子都倒了,不是好响动。

  大妞汗珠滚落,扶着门框滑落到门墩上……

  刘婶说,你这是……还不到日子啊,差两个月呢。

  大妞说,孩子已经出来了。

  王家又一个男孩的降临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多少欢乐。那个提前两个月的早产儿虚弱得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以周大夫的说法,这样的孩子在医院是要放到恒温箱隔离起来的,但是在王家,在这个普通的工人家庭,也就谈不上什么恒温的条件了。一切都得听天由命。

  鸭儿闯了大祸。因为卸了高压锅炉的卡子,使得锅炉盖子整个崩开了,造成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事故。惊动了派出所的民警,负责调查这件事的是派出所管灯盏胡同一片的片警大安。大安是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年轻人,年龄不大却显得老成持重,他来王家找鸭儿谈话,街道的治保主任刘婶和鸭儿学校的班主任杜老师也在座。

  大安问鸭儿卸了人家几个卡子。鸭儿说四个。大安问还有谁。鸭儿说就她自己。

  别佳不知从哪儿钻进来说,还有我,这是我的主意。

  大安说怎么还有个洋人?刘婶说,这小子又淘又坏,忒不是东西。说他是洋人亏了,除了种不一样,他比中国人还中国人。

  大安说,这小子还挺大包大揽。说说你的动机。

  别佳说,超英赶美,为一八〇〇万吨钢而奋斗。

  刘婶说,我说什么来着?他不是个省油的灯。

  大安小声对刘婶说,把他弄出去,有他在事情越搞越麻烦。

  刘婶将别佳连推带揉推出去了。别佳在院里喊他是主谋……

  大安说医院的锅炉炸了,那些针头都飞上了房顶,针管。瓶子什么的全碎了。给国家财产造成了损失,好在没有伤人。大安让鸭儿说说动机。鸭儿说不出,说了半天就是想搞点废铁……

  杜老师说,王国英,你正在要求入团,怎么能干这样的事,这是破坏啊!

  鸭儿急得快哭了,说她没想搞破坏,真的没想破坏。

  杜老师说,主观上没想,可客观上造成了。

  刘婶说,当着学校跟街道的面,实话实说,把前前后后给片警大安讲清楚。是成心的还是有人指使的?就是真有人让你这么做,说出来也不怕,这笔账咱们算他的,不算你的。告诉刘婶,是不是他们医院里的人指使你干的……

  鸭儿听得糊涂,说不出所以然……刘婶让鸭儿甭害怕,说有街道给她做主,让她大胆揭发。

  大妞从里屋出来哀求说再不要难为孩子了,坏了什么东西王家赔!刘婶对大妞的作法不满意,说人家在进行公务,大妞出来横插一杠子,妨碍破案。

  大妞说,你们把我闺女吓成什么了,不就炸了几个针管嘛,我们赔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看看你们,街道、学校、派出所,几个大人对付个小孩,把孩子吓得连话也说不利落了。

  大安将本一合,说这件事不用再问了,基本清楚了。刘婶说你真清楚了?大安说真清楚了。刘婶说大安还年轻,今年才……

  大安说,十九。

  刘婶说,还没我儿子大。我的意思……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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