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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被喊作霜降的青年看到桂花,神情一下活泛起来,看见了旁边麦子,亲热地叫了声二姑。麦子向王满堂介绍说这是临村的霜降。王满堂说他不记得有个叫霜降的了。麦子说满堂不记得霜降应该记得霜降他爹,他爹就是那个往王家茅坑里扔石头,溅得屎汤飞上墙的二歪。王满堂说原来是二歪的小子,说他记着二歪扔石头的时候还没眼前这个大。麦子说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桂花热情地招呼霜降,让他坐,要给他盛饭。于是添碗加凳子,霜降也不客气,就在王满堂旁边坐了下来。

  麦子问霜降怎么找到这儿来了。霜降说家里没什么活了,他去王家庄看姑奶奶,姑奶奶说二姑带着桂花去北京了。他寻思北京他也没去过,不如借着二始在,也来看看皇上的金銮殿,就寻来了。

  桂花听得两眼放光。大妞看了看桂花,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粥。大妞说,我看这两张电影票就让桂花跟霜降去吧。麦子说霜降刚到,累了,得歇歇,还是让那个小洋人去,那孩子盼了半天了。霜降说他一点儿也不累,他最爱看电影了。

  大妞说,这样的电影我也爱看。

  王满堂嫌乱,吃完饭站起身来就到队上去了,他要看看那根拉回来的木头怎么样了。

  柱子和他的青年突击队拖着一身的泥水,疲惫不堪地把木头拉了回来。王满堂赶来的时候,柱子刚刚把木头创完。老石一见到王满堂就高兴地喊,满堂,好楠木,里面果真是硬铮铮的好木头啊!一青工说,死沉死沉的呢,我们二十个人上去都抬不动。

  王满堂从柱子手里接过尺,把木头上上下下地量——

  众人对木头的尺寸也很关注。王满堂量完,不多不少,正好是一根大梁。

  大伙松了一口气,这下好了,解决大问题了。有人说这也是天意,通州老木场的水早不干晚不干,偏偏这时候干,不就是为着把木头亮出来吗?有人说又是鲁班爷显圣,有人说这回是龙王爷献宝。有人说应该让老萧给论道论道,大伙找老萧,没见人,说是在干闺女家呢。

  王满堂对老石说,有了梁还是不能盲目乐观。永乐十四年的砖都酥了,风化得厉害,没有新砖不行。这儿的砖不比东直门的砖,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金砖,哪儿弄去?

  老石也说修角楼的工程一点儿也不能马虎,得开全体党团员会议,发动群众想办法。大摊儿就说这回老剩儿不在,没有练武场可拆了。老石告诉大家说下午接到通知,老剩儿他们那个部队明天就回国到北京了。柱子们要去车站接,朱惠芬说她组织秧歌队。

  王满堂说,老剩儿是从我家里走的,明天我还在家给徒弟接风。

  电影院里,霜降和桂花的兴趣果然不在电影上。霜降攥着桂花的手,从一进场就攥着一直没有松开。他们只对彼此有兴趣,至于银幕上演的什么他们连看也没看。

  桂花说霜降真没脸没皮。霜降说他从临州追到北京,这足以表达了他对桂花的忠心。桂花说当突击队长的柱子也是个挺不错的人。霜降说他绝不能让桂花嫁给什么柱子,他之所以这么急急火火地追来,就是为了阻挡这桩婚事。桂花说她不会嫁给柱子。霜降说他来到北京,第一是要跟城里的柱子摊牌,别看他霜降是乡下人,乡下人一点儿也不比城里人窝囊;他的第二件事就是要看金銮殿,不但是他看,也是替他爹看,看皇上住的地方,这不是所有的中国农民都能有的福气。

  霜降桂花们看电影的时候,大妞也正在家里折腾,她把晚上吃下去的“苏联吃食”几乎一点不剩地全吐出来了。麦子一边帮着打扫秽物一边让大妞明天上医院看看,说这样吃什么吐什么终不是好事。大妞也说她明天一准上医院,绝不再拖了。

  别佳在周大夫门口急切地叫出了周大夫,周大夫从屋里趿拉着鞋出来问别佳有什么事。别佳说还是得让周大夫给开点焦三仙。周大夫问这回是别佳还是他妈。别佳说当然是他妈,他哪能吃成那样。周大夫问他们晚上都吃了什么。

  别佳说,半个面包半锅绿豆粥,半只鸭子半瓶酱豆腐,半听奶酪半斤萨琪玛,半盘酸黄瓜半截腊红肠……

  周大夫说,行了,光那半只鸭子就够我开焦三仙的了,你妈的胃有多大。

  别佳说他爸在工地上班,一礼拜回家一趟,他妈在家不鼓捣吃干吗呀!

  周大夫将药方开出,让别佳到胡同西口济仁堂药铺去抓药。别佳说,我知道,掌柜的姓宋,小伙计姓孟。看了一下方子说,周大叔,您再给下头添十丸大山植丸,那是我的。

  周大夫说,十丸,你拿它当糖吃啊?

  别佳说,我跟山植丸有缘。那回我拉稀,一下吃了二十丸,您猜怎么着?

  周大夫说,你的脸儿都成了山植色了。

  别佳说,好了。一下四天没拉屎,大便干燥。

  周大夫说,我算服了你了。

  福来来找周大夫,周大夫让福来坐下,说是要给他好好号号脉……别佳也让周大夫给他号脉,被周大夫骂出来了。

  这天王满堂和柱子很晚才回来。王满堂嘱咐大妞明天多准备几个菜,说是老剩儿要回来,麦子说她正好从老家带来两只油鸡,不如一并杀了。王满堂问明天给老剩儿吃什么,大妞说当然吃面。上马饺子下马面,这是老北京的规矩。

  九号小院这天回来最晚的是那对看电影的人。

  志愿军同志今天回国,孩子们在鸭儿的指挥下,在制作“欢迎最可爱的人”的小旗。别佳笨手笨脚,做了几个都坏了,鸭儿不让他做了,说他净浪费材料。别佳说那我干吗?你们都有事干,也得给我找点儿事啊。梁子说别佳的嗓子好,让别佳给大伙唱歌。别佳说这有什么难的,张嘴就来:

  水牛儿水牛儿,

  先出来犄角后出头哎。

  你爹你妈,

  给你买了烧肝烧羊肉哎。

  ……

  坠儿说不听这个,这是什么歌啊,吱吱呀呀的。她让别佳唱个苏联歌,唱个有气魄的。别佳就又换了一首:

  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

  穿好军装拿起武器,

  共青团员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

  ……

  这首歌中国的孩子们都会,不用指挥,就变成了几个孩子的合唱:

  我们再见了亲爱的妈妈,

  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

  ……

  忽然别佳换了俄语,中俄文混杂的歌声飘荡在小院上空。

  我们再见了亲爱的妈妈,

  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

  ……

  麦子擀出了又细又长的面条,大妞择黄花木耳,准备打卤。八仙桌上的酒菜已经上齐,炸花生、拌粉皮、拍黄瓜、酱肚子,都是家常菜,也都是老剩儿爱吃的菜。大妞从厨房端出了一碗人宝饭,热腾腾地也摆在了桌子上。王满堂随时随地在监视着大妞,防备她把苏联的黄油往上端。

  王满堂问二歪儿子上哪儿了。麦子正在杀老母鸡,说跟着桂花逛隆福寺了。老萧来了,老萧说年轻人都到车站接老剩儿去了,他先来九号等着。鸭儿的小旗也糊好了,她将几个孩子拢到大门口,指挥他们一边站俩人,不许乱跑,志愿军同志来了要热情,要亲切。

  坠儿说,咱们这么站着跟跑龙套的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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