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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婶搭讪着说,这边也没什么事了,我们福来该下班了,我得回家给他做饭去。说着侧身闪出门去,小跑着奔向自家的南屋。

  王满堂和徒弟们战兢兢地进到里屋,看见大妞头上蒙着手巾,脸上满是愠怒,眼睛哭得红肿,坐在炕上老虎一样盯着师徒们。

  气氛有点僵。

  王满堂设话找话地说,生了?

  大妞没有理睬他。

  王满堂装着很有兴趣地凑到床前去看儿子。大妞一把把王满堂推了个趔趄,吼道,别碰我儿子!

  王满堂说,你这是干吗?早晨还好好儿的,哪儿来的这么大气。

  大摊儿给师傅打圆场说,师傅,师母这么重的身子,您就不该再上茶馆去。这可真是您的不对了,这事搁谁,谁心里也不忿。

  王满堂说,娘们儿家生孩子,我在跟前顶什么用?这又不是上房梁,人越多越热闹。

  大摊儿暗中示意王满堂别说。

  老剩儿说,师母气也罢,恼也罢,都是表面,心里头是高兴着呢!老王家得了大儿子,长门长子,应了老萧的话,好事,大好事!

  大妞突然呜呜哭出声来,呜咽着说,再别说什么长门长子的话……在这个家里,别说孩子,连我都算不上什么!

  王满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大妞越哭越来气,顺手抄起炕上的东西朝王满堂拽,一边拽一边骂。害得王师傅的徒弟们一边往后退一边忙不迭地捡东西。炕上的小孩子也凑热闹,哇哇地哭,屋里乱成了一团。

  周大夫出现在门口,给王满堂作了个手势,叫王满堂出来。王满堂来到院里问有什么事,周大夫说,你到我屋里来一趟。王满堂就随着周大夫来到后院,后院三间北房周大夫住着,两间东房作为王家堆房空着。

  周大夫推开了自家房门,房间里坐着一男一女。看见王满堂,女的有些发愣,男的站起身毫不拖泥带水,清清爽爽地叫了一声“爹”。

  王满堂的脑袋轰地一下炸了。他觉得自己在“轰”中感受到一种撕裂,痛彻心骨的撕裂,将他扯成无数碎片。那些碎片迸发着浓艳的鲜血,战栗着,飘落着……

  是那颗落在老王家土房上的炸弹。

  十四年前的那个晚上。王满堂从家里后墙匆匆翻出去的时候,留下了一句话,过段工夫俺就回来!

  那时候,抓夫的日本人已经到了村口,村里已经鸡飞狗跳墙地乱了。

  王满堂一走就没了信儿,他离开时儿子三岁,现如今十七。十四年了,好漫长的“工夫”。

  王满堂走后,麦子曾经领着公公婆婆,“拖着儿子逃了无数目反,后来躲在一个叫窦庄的小山村。听说老家被日本人炸了,老王家那两间低矮的土房也被炸成了大坑。那一回,村里的大部分人没跑出来……一

  有人指着那个坑说,老王家,绝了。

  人们想麦子和她的儿子是死了。

  王满堂后来得到消息回了一趟家,见识了那个积满了雨水的大坑。坑里有蜉蝣在徘徊,坑沿有蛤蟆在跳跃,一地半人高的荒草,半棵烧焦的柿树……

  王满堂在坑边烧了一刀纸,扭头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去

  他不能再回去,不能再见那个让他心碎的坑。他没有家了,在山东临州,他什么也没有了。

  但麦子还有。日本投降后她在坑上又搭起窝棚的时候,她想的是她的丈夫王满堂。她坚信满堂活着,坚信满堂没有忘了她和孩子。她托人四处打听丈夫的消息,终于她带着儿子寻到北京来了。

  今天,麦子挎着篮,抱着一只鸡,柱子背着包袱,从前门下了火车。一路走一路问,寻寻觅觅地寻找灯盏胡同九号。对她这个从没出过远门的乡村妇女来说,在北京找人,很有点孟姜女千里寻夫的悲壮。她不识字,没念过书,她也不会说她的家乡山东临州以外的官话。一句话,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但是乡下女人并不意味着愚昧,也不意味着退缩。她之所以能带着儿子来到京城,是她对丈夫的信念,不可动摇的信念。

  王满堂是她的男人。

  麦子一步步向灯盏胡同靠近的时候,王满堂的续弦赵大妞正拖着沉重的身子和刘婶在门口挂国旗。

  送水的木头水车来送水,停在九号门口。送水的汉子把堵在大木桶上的塞子一拔,水由洞眼流出,消人下边接水的两个木桶里。水桶满了,送水的的堵上塞子,用扁担勾起两桶水,颤颤悠悠地走进后院。大妞和刘婶脸上的表情都有点嫉妒和不屑。水是给住在后头的周大夫送的。周大夫当过国民党军医,单身一人,没有家眷,人随和,没脾气,好帮助人。不但在九号,就是在这条胡同里都很有人缘。

  刘婶看着送水的背影说,一个国民党……天天让人把水倒到缸里,舒坦的……

  大妞顺着说,我这双身子,谱也没摆到这份上……

  两人正说着,周大夫穿着长袍由院里走出来了。周大夫梳着分头,面容清俊疏朗,皮肤白皙,一看便很。“国民党”。周大夫跟两个挂旗的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将手里的空奶瓶子放在奶箱里,又打开信箱看看有没有信。

  刘婶挪揄地说,又盼南边来信哪。光信来不见人来顶什么用?

  周大夫冲刘婶笑笑,对正往墙上划道道的送水的说,月底一块儿算。

  大妞堆出笑脸说,周大夫,今儿几号啦?

  周大夫脱口说三号,又突然想起什么说,王嫂,这月的房钱我待会儿就给您送过去。

  大妞说她没别的意思,说早两天,晚两天没什么,让周大夫不必着急。周大夫说前段时间,北京城郊炮声不断,人心惶惶的没人有心修房子。往后就好了,日子一平稳,王大哥不愁没有活干。刘婶听了周大夫的话老大不高兴了。刘婶说周大夫的话不对,前段时间是国民党反动派人心惶惶,老百姓并没有人心惶惶,不能混杂到一块儿说。周大夫脸上很尴尬,嘴上不住地重复,是反动派心惶惶,反动派人心惶惶。…说着转身想走。

  刘婶说,你先别忙着走,过来给我看看这国旗哪边是正,哪边是反?

  周大夫说旗子挂上去两面都能瞅,不分反正。

  刘婶说,怎么能说没反正呢?你瞧,这么看黄五星在左边,翻过来看黄五星就在右边……

  周大夫说,您要是在西边看它,它就在左边,您要在东边看它不就又过去了嘛。

  刘婶转不过弯来,比划着旗子不知怎么办好。大妞从刘婶手里拿过旗子,踮着脚往高里挂。一神胳膊,忽然觉着不对劲儿,捂着肚子嘴里直吸溜。

  刘婶看见大妞扶着门框,皱着眉,额上直冒汗,便问,要生?

  大妞不说话。捂着肚子蹲下去。

  刘婶说,说不让你伸手,怕神着,你急呀!你看,怎么样?

  刘婶拉大妞,拽不动。刘婶说,你顺着我的劲儿来,别跟我别扭着。又四下张望,见周大夫已经进院,急切地喊,回来!我喊你哪!

  周大夫没听见。

  刘婶焦急地看看院里,喊,院里有人没有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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