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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张顺针笑着说,您看看,这哪儿是袼褙,这是布贴画。这张是“踏雪寻梅”,这张是“子归啼夜”,那个是“山林古寺”,靠墙根摆那一溜儿画都是有名字的。

  经张顺针一说,我才在那些袼褙里看出了眉目来。原来张顺针的这些布贴画与众不同,都是将画面用布填满,用布的花纹、质地贴出国画的效果来,很有些印象派的味道在其中。他指着一幅有冰雪瀑布的画对我说那张布画曾参加过美术馆的展览,得过奖。

  我说,老七舜铨也是搞画的,您什么时候跟他在一块交流交流,您老哥俩准能说到一块儿去。

  张顺针说,你们家老七那是中国有名的大画家,人家那是艺术,我这是手艺。

  我说,老七可是一直念叨着您呢,他想您。

  张顺针说,谢谢他还惦记着我,其实我们连见也没见过。

  我说,怎么没见过,见过的。

  张顺针问在哪儿见过。

  我说,那年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您上我们家来……天还下着雪……

  我本来想说他来报丧,怕伤他自尊心,只说是下雪,让他自己去想。

  张顺针还是想不起来,在他思考的时候,他的头就微微地颤动,我看到了他稀薄的头发下那两个明显而突起的包。那曾经是父亲寄予无限希望的两只角。

  张顺针见我对着他的脑袋出神,索性将脑袋伸过来,让我看个仔细。他说,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让医院看过,骨质增生罢了,遗传,天生就是如此。

  我说,我们家的老六就是这样,他还长了一身鳞。

  张顺针说,长鳞是不可能的,人怎么能长鳞呢?

  我觉得再没有什么遮掩迂回的必要了,几十年的情感经历了长久理智的熏陶,像是地底层潜流中滴滴渗出的精华,变得成熟而深刻。亲情是不死的,它不因时间的分离而中断,有了亲情,生命才显出了它的价值。我激动地叫了一声:六哥——

  张顺针一愣,他看了我一会儿说,别介,您可千万别这么叫,我姓张,跟金家没一点儿关系。

  我说,您跟我死了的六哥是兄弟,您甭瞒着我了,我早知道。

  张顺针说,您这是打哪儿说起呢——

  我说,就从您脑袋上的包说起,您刚说了,这是遗传。

  张顺针说,不一定有包就是你们金家的人,反过来说,你们金家人人也不一定脑袋上都有包。

  我说,您甭跟我绕了,我从感觉上早就知道您是谁了。

  张顺针说,您的感觉就那么准么,您就那么相信自个儿的感觉?

  我说,当然。

  张顺外笑了笑说,一听见你说“当然”再看你这神情,我就想起你小时候的倔劲儿来了,好认死理,不撞南墙不回头。现在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么爱犯浑。实话跟你说,您父亲是真喜欢我,就是为了我脑袋上的这俩包。他心里清楚极了,我不是他儿子。

  我的脑子突然变得一片空白,不会思索了。

  阿玛,我的老阿玛,是您糊涂还是我糊涂啊!

  张顺针说,您父亲老把我当成你们家的老六,把我当成他儿子。从我们家来说,无论是我娘还是我,从来就没认过这个账。

  我无言以对。

  张顺针说,现在回过头再看,您父亲是个好人,难得的好人……

  我说,谢娘也是好人,像妈一样……

  张顺外半天没有说话,停了许久他说,我娘那辈子……忒苦。

  我机械地喝了一口水,已经品不出茶的味道,我说我要告辞了。

  张顺针让我再坐一坐,他大概是不愿意让我以这种心情离开。他问我什么时候回陕西,我说大概还得半个月,剧本还有许多地方要修改。张顺针问我是写电视的还是演电视的,我说是写电视的。他说还是演电视的好,将来我在电视里一露脸,他就可以对人说,这个角儿他认识,打小就认识,属耗子的,是个爱犯浑的主儿!他说,据他考证,耗子是可以穿旗袍的,迪斯尼的洋耗子可以穿礼服,中国的土耗子怎么就不能穿旗袍呢。

  我说是的,耗子可以穿旗袍。

  9

  十天后,张顺针让他的儿子给我送来了这件旗袍。

  水绿的缎子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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