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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我说,我父亲知道这些吗?

  莫姜说,四爷全知道,只是不让告诉太太,说太太心底浅,装不下这么多事儿。

  莫姜离开时,在父亲床前默默站了许久,末了说,四爷您好好儿的……如以往一样,退后两步,转身离去了。

  如果知道莫姜的想法,我会跟着她走,可惜,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母亲冷冷地看着莫姜,她把这场灾祸归咎于眼前这个破了相的老太太。

  院门外,满墙的大标语铺天盖地,滴墨如血,让人不寒而栗。夜深人静时,清凉月光下,我踯躅院中,不能入睡,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不塌实,不知是为走了的莫姜还是房内的父亲。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天气照常闷热。

  下午时候,3号的胡大妈悄悄跑进院里,低声告诉我说,在你们家做饭的莫姜死了。

  我愣住了,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昨天晚上还在我的房内说话,今天怎会殁了!胡大妈说,老公母俩一块儿死了,把蜂窝煤炉子搁屋里,窗户门都关得严严儿的,大夏天的,这不是成心不活了吗!

  我撒腿就往王驸马胡同跑,跑到杂院门口,看见人们正把死人往卡车上装。刘成贵已经横在车上了,莫姜穿戴齐整,被四个人揪着胳膊腿,使劲儿一悠,悠了上去。后上去的莫姜半个身子压在刘成贵肚子上,姿势十分别扭,侧着的脸正好对着后车帮,半边头发披散下来,盖住了那条疤,这就使得莫姜的脸看上去平静而光润,像是睡着了。

  我知道,莫姜睡觉就是这个样子,一动不动,无声无息。

  站在车后,我默默向莫姜告别。车帮翻了上去,将我和莫姜遮断,从此是再不能相见了,但她将那些樱桃肉、芸豆卷、糖醋活鱼永远地留给了我。

  不仅仅是这些吃食,留给我的还有那……一阵酸楚涌上我的心头。

  拉着莫姜的汽车向胡同西口驶去,车后一溜烟尘。

  西边天空,是一片凄艳的晚霞。

  六

  “文革”未结束,我便被分配到西北。

  一晃四十年。

  今年,在北京的一家不小的珠宝店里,我又看到了那根碧绿的扁方,它被单独摆放在一进门的位置上。瑕疵依旧,晶莹依旧。如与老熟人相见,我俯身与它对视,彼此似乎都有话要说。店老板走过来说,您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翠吧,这是我们的镇店之宝,无价。

  我笑笑,夸他的“镇店之宝”珍奇罕见。店老板说这是古代的尺子,古代的一尺就这么长。我问他古代是哪一代,老板脱口而出,宋代。

  老板说这个翡翠尺子是他们家几代的存留,在箱子里收着至少有几百年了,现在能重见天日,大放光彩,是他买卖做得顺畅红火,家里的宝贝也高兴了,想出来亮亮相。

  脸不变色心不跳,比写小说的还能编。

  我只好匆匆离去。

  也想念豆汁,用锯末熬的豆汁,不是小吃店里的“急就章”。听说东城某名小吃店卖豆汁,先打的后坐地铁,千里万里地去了,买了一碗,还没待端到桌上,已经汤是汤水是水了,喝了一口酸水,咬了一口硬如皮带的焦圈,喝豆汁的兴味立刻皆无。

  又听说京城开了不少卖老北京吃食的饭馆,有炸酱面、豌豆黄、豆酱、芥末墩什么的,其中也有豆汁。满怀希望地去了,一见那豆汁就傻了眼,稠糊糊不知勾了多少芡,使人对它的名分产生了质疑。叫过小二问碗里是什么,小二嫌我外地人少见多怪,告诉我是“豆汁”。

  从网上看到东直门外的豆汁铺搬进了北新桥二条,我不知这个豆汁铺是不是就是当年刘成贵所在的那个坐北朝南的粉坊,想着应该是地道。借着进京开会的机会,到二条去打豆汁。头趟去人家卖完了,二回去排队,买了两舀子,装在塑料瓶子里,准备带回西北,亲自熬制。孰料,上飞机过安检被扣了下来,人家让我当场喝掉,我说没法喝,这是生豆汁,不是可乐。还是不让通过,只好割爱。

  到现在没喝上日夜思念的豆汁。

  到现在没见过莫姜那样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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