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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每月给莫姜5块钱,意味着不是白使唤人家。莫姜开始不要,说在我们家白吃白住,哪能还拿钱。父亲让莫姜把钱攒起来,说将来说不定用得着,莫姜诚惶诚恐地接了,然后请双安,以示谢意。莫姜将那些钱拿回来用手绢包了,也从不见她检点,她对钱物似乎看得不太重。

  莫姜的全部家当就是她的紫花小包袱,就搁在枕头旁边,也不避讳我,包袱里除了几件换洗衣裳还有一个袜子板。我问莫姜怎还带着这个东西,莫姜说是她离开家时她额娘给她的。她额娘说袜子穿在脚上,虽不显山露水却是件很重要的穿着,女人最丢人的是袜子破了露脚后跟,无论是自己做的布袜子,还是洋线袜子,跑路一多就要破,补袜子用的家什得随时预备着。莫姜的话有道理,我的袜子一礼拜就破,在学校一提脚,不光是脚后跟,连后脚脖子都露出来了,有时候挺让人尴尬。莫姜的袜子板有年头了,木头色泽已变得深红发暗,光溜溜的,我很喜爱。莫姜也没说送给我,只告诉我,有她在,我的袜子永远不会露脚后跟。

  莫姜的包袱里还有一个不让我碰的东西,一根梳头用的翠绿扁方。这种东西我们家有好几根,都是父亲的第一个妻子留下的,我那个没见过面的母亲是旗人,姓瓜尔佳,娘家是内务府的,平日是旗装打扮,梳两把头,穿花盆底鞋,家里有她的相片,很有派头的一个妇人。扁方是插在头发和缎子板之间的簪子,一指宽,长七八寸,两头是圆的,扁而光滑。

  瓜尔佳母亲留下的扁方有木头的、骨头的和银的,还有一根赤金的,被父亲收着,说是等我出门子的时候给我压箱底。莫姜的扁方着实与众不同,晶莹剔透,温润可爱。她不让我碰,只能她拿着让我摸,说是万一掉地上就碎了。我摸着那扁方,心里满是贪婪和嫉妒,故意挑剔说扁方上有几处黑点。莫姜收了扁方说那是翡翠上的瑕疵,我说有瑕疵的就不是好东西。莫姜说大羹必有淡味,至宝必有瑕秽,大简必有不好,良工必有不巧;物件和人一样,人尚无完人,更何况是物。

  我当时年纪小,对莫姜的话似懂非懂,一向崇尚完美主义的我,到今天才理解“大羹必有淡味”的含义,毕竟还不算晚。后来莫姜离开我们家时,把那个暗红的袜子板给了我,我却一次也没用过。时代变了,尼龙袜子风靡全球,这种袜子是永远不会磨破,永远用不着袜子板的。今天,人们又追求棉线袜子了,线袜子没等穿破就扔了,再没有露脚后跟之羞,总想用用莫姜的袜子板,总也用不上。有个朋友叫雅君,前年在筹建(www.dongdui.com)妇女博物馆,连哄带要,用一张捐赠证书换走了我的袜子板,拿去当了展品,展品的说明是“补袜子用具”,却不知它背后的故事更精彩父亲老是夸莫姜,夸的前提必定拿我当陪衬,一定是先说我哪儿哪儿做得不对了,然后是:看看人家莫姜……怎么怎么的……多规矩!

  莫姜的性情静得像水,手却老不闲着,总是在做着与饮食有关的事情。在漫长的冬日,我与莫姜围炉而坐,我们凑在一起是因了火炉的温暖,因了屋里难得的一会儿太阳。我在折腾那永远搞不清楚的数学,莫姜不知在鼓捣什么,待我疲倦地放下书的时候,炉圈上则站满了洁白如雪的兔子、刺猬、鸭子、乌龟……都是莫姜捏的小点心,精巧美丽,里面的馅是豆沙和枣泥。我忘乎所以地将那些兔子、刺猬一口一个地往嘴里填,那时候还不懂得欣赏也不知道赞美,只是一味地吃,真是糟蹋了莫姜的工夫,愧对了那些艺术品。莫姜坐在对面,抬起她轻易不抬起的头,微笑地看着猛如饕餮的我,看得出我这毫不遮掩的性情让她高兴。

  莫姜做饭的手艺是化腐朽为神奇,极普通的东西到了她手里就会变得绝妙无比。比如我们家后院那些堆积如山的松树枝子,一度成为累赘,偌大后院简直被搞得下不去脚。莫姜闲下来的工作是烧松树枝,正如她的性情,不是烈焰蒸腾地猛烧,是只冒烟不出火地慢燃,松树枝上架铁箅子,箅子上摆着她灌制的肉肠。跟街上卖的香肠不同,莫姜灌的肠是在锅里煮熟以后才上箅子熏的,并且只能用松枝熏才有味儿。一批肠要熏制十天,也不用管它们,肠在烟中,顺其自然。这种自制松肠成了我们家的传统食品,父亲拿它来待客,送人。都知道叶家的松肠好吃,慕名而来的大有人在,可是谁也做不出,因为哪家也没有那么多的白皮松枝子能长期点燃。莫姜的松肠走得很远,甚至出了国门到了英国和日本。几年光阴,两棵白皮松的枝杈生生被肉肠耗完了。

  叶家主要受惠的是我,因了我跟父亲一样的馋,因了我好刨根问底的禀性,使我成为了莫姜身后的一条尾巴。我喜欢钻厨房,从老王在的时候我就是那里的常客。母亲说我是厨子托生的,对这点我深信不疑,我喜欢厨房的味道和气氛,待在那种氛围中有一种安全感。我们家厨房的灶是用砖砌的,有两个火眼,可以同时蒸炒煎炸,灶膛内还砌有汤罐,以保证随时有热水,这都是老王留下来的。莫姜对我们家的炉灶相当满意,她说做饭全凭火,火跟不上,再好的厨子也得抓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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