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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药膏糊上,第一个礼拜没有动静,第二个礼拜还没有动静,老姐夫说怕全是瞎掰了。王连长说,往往事情的成功就在于再坚持一下之中。老姐夫就再坚持抹药。到第三个礼拜头上,老姐夫空前绝后地尿了一大泡长尿,其痛快淋漓程度竟使得老姐夫热泪盈眶。老姐夫激动地说,撒尿是世界上最舒服的事情。

  我的哥哥们也不知从哪里都钻出来了,听说老姐夫治好了“肥大”的病,他们一个个也都“肥大”起来,除了老二已死来不了以外,老三、老四又像当年求“添油法”一样,趋之若骛,赶也赶不走了。

  聪明的山东老太太拿出当年做鞋的本事,为老姐夫缝了一对相连的两个口袋,将抹上药的下体分别装入其中,即保持了药力又保持了干燥和卫生。王连长戏称这套装置为“一室一厅”。

  我们的老姐夫呢,对酒更亲近了,不但上面喝,下面也喝,他的身上永远飘散着一股酒味儿。

  我们都知道,他身上有“一室一厅”。

  我哥哥们身上也有“一室一厅”。

  前不久,我从西北探亲回到北京,见到老七舜铨问及姐妹们的情况,舜铨说,五格格游遍了中国,开始游外国了,她去了澳洲,她的二儿子在那儿为她娶了个金发碧眼的洋媳妇儿,生了一个半黄半白的串秧儿孙子。六格格也很忙。我问忙什么,老七说六格格在开公司,她是董事长,王连长是副董事长。我说,六格格一个老护士,能开什么公司?舜铨说,开的是医疗保健品公司,专卖那个“一室一厅”。我说,不就是那些鱼虱子吗……舜铨说,哪里光是鱼虱子?六格格给“一室一厅”里装的药多了。我说,如果是这样,那专利还应该是人家老姐夫的。老七说,他们也没亏了占泰,他们给占泰安了个名誉顾问。

  我说我想看看当了董事长的六格格,也想看看当了顾问的老姐夫。

  老七说,六格格的公司在西四,在路东那座很气派的大楼里。

  我让老七跟我一块儿去,老七说他对公司没兴趣,他得画画。我拿出小时候在老哥哥面前的赖劲儿,缠着他跟我去。老七说,你甭磨我了,西四你也不是不认识,路东那个顶高的大楼就是,不会找不着的。

  老七不去的态度很坚决,我只好自己到六格格那儿去了。

  果然如老七所说,没费什么劲儿我就找到了六格格的公司。

  六格格的公司果然很排场,她所占的只是大楼的一层,并不是大楼的全部,就这已经让我很是刮目相看了。我想不明白,崇尚科学、崇尚美国的六格格,什么时候转向投身于中国土方、偏方的研究,开始对中国传统文化感了兴趣?这位在协和医院任护士长的老姐姐,一生未论婚嫁。她的整洁、她的严谨、她的刻板、她的冷峻,使她与整个人寰割裂开来,与家族割裂开来,更与老姐夫那套神秘文化割裂开来。她很少回家,家里人也很少去她的宿舍看她,她那个永远飘散着来苏水味儿的、一尘不染的宿舍,除了我以外,大概没有人光顾过,很大原因是因为人们受不了她众多的有关卫生的规矩约束。

  在妇产科干了五十年,在近乎“无菌”状态下生活了半个世纪的六格格。现在竟然能和革命老干部王连长联合在一起,研制“一室一厅”,开办公司,进入商界,真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

  眼前的公司和六格格的宿舍一样,同样是一尘不染,大理石的地面光可鉴人,明亮的落地窗毫不含糊地收进了外面的天空和太阳,一股微香吹来,似花不花,似药非药,让人的神情为之一爽。

  我向门口的保安说明了来意,保安很客气,打了电话,让我在沙发上等。我就坐在那个雅致的角落里,等待自己亲姐姐的接见。茶几上有画册,是宣传这个公司产品的画册,印制精美,设计很新潮,首页便是老姐夫的大照片,照片上的老姐夫长髯飘逸,眉宇之间透着自信与安然,一副活神仙的模样,配以某世孙和道教法名的印章,使人感到,有这样的人充任公司顾问,其产品文化的深远、根基的牢固、效力的卓群,是毋庸置疑的。我却感到别扭,深信这绝不是我自幼便与之厮混、结为腻友、情逾骨肉的老姐夫所为,这是经过某些人深思熟虑之后的一种商业炒作,而绝非老姐夫的初衷……我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岂止老姐夫,这里的一切都与我是相隔的。自己亲人的事业,怎的竟使我体味不到丝毫亲切之感?单说这“等”,便让人迷惑,董事长难道真就忙到连见自己妹妹的时间也挤不出来吗?过去,我父亲当承恩将军的时候,大宅门儿的门禁不能说不森严,就那,也没严到六格格公司的程度,那时,家里逢有谁来拜访,老张从来都是一溜儿小跑进去禀告,怎么见,在哪儿见,里边也很快有话传出来,体现着对来人的尊重,眼下莫名其妙地等了二十分钟了,还不见有被召见的迹象,难怪老七死活不跟我来。

  又过了半天,有秘书模样的精干青年出来低声问我,您真是金总的妹妹?我没有回答,我已经不屑回答了。年轻人见我这模样,不再说什么,很恭敬地把我领进六格格带大套间的办公室。

  六格格在打电话,她用眼神示意我坐下。

  办公室的豪华与现代让我嫉妒,我开始为我西北的简陋的小书房而不平。那个狭小的书房还兼着卧室的功能,那是我这个年龄层次的知识分子应该得到的待遇。我想,我要是有这么舒服的环境,有这么大的写字间,我能写出一百部长篇小说来!当然,我永远不会有这么大的书房,也不会有人给我站岗,自然我也写不出一百部长篇小说来了。走了半生的路程,我已经走明白了。

  六格格的电话打得很长,她在打电话的时候,头微微向一侧倾斜着,满头的银发不见一根杂色,细而长的眉在脸上轻轻一带而过,显出了她一丝不苟的个性和作为知识妇女的独立与精干。看着她已经略显松弛的脖颈和手臂上隐隐出现的老年斑,我想,她能保养成这样,当是不易。

  终于放下电话的六格格将脸转向了我,投给了我一个家里人才有的笑,这对她大概是很难得的,但这笑给我的印象却是生硬而不自然。六格格说,让你在外头等了半天。我说,没关系,我别的没有,就是时间多。六格格说,你甭又跟我犯犟,我还不知道你?说着她走过来,跟我挤在一个沙发上。揽着我的肩说,外边的人都知道我的兄弟姐妹多,谁想找我,常常冒充金家人找上门来,下头的人也不敢拦,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这些人不是要求赞助就是来拉广告,都是些小事儿,耽误我的工夫,他们以为直接找我事情会好办,其实我还不是得交到办事人的手里……

  我这才明白,我的到来被人家误认为是拉赞助的了。

  心里有些悲哀。

  跟六格格没有说两句话,年轻秘书进来提醒说,跟美国S。J公司约定的见面时间快到了,今天是正式签约,不能迟到,王总已经在那边等着了。六格格让我跟她一块儿去饭店,我说不去。六格格说,你是作家,什么样的生活都应该体验一下才是。

  我说,免了吧,我要去看看老姐夫。

  六格格说,占泰嘛,他还是住在偏院儿里……

  我想,老姐夫是应该还住在偏院里。

  北京难得有这样晴丽的夜晚,天上有星在闪烁,仲春温湿的空气中传来槐花的清香。我在从小便熟悉的胡同里走着,已经可以望见老姐夫家那油漆斑驳的门。我的心里满是静谧与温馨,极其舒适惬意,人有这样心境的时候不是很多的。

  “吱呀”一声,我推开小院的门,正如我想像的那样,老姐夫披着头发,穿着家常的衣裳,闭着眼,正在西墙打坐,他的身后是包着棉絮的十个青花大酒缸……

  山东老太太在熬粥,一锅黏糊糊的棒米查粥已经熬到了空前绝后的程度,正待起锅。

  老姐夫并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睁开眼睛。

  我们的老姐夫已经快八十五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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