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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每回跟老七去买碗,我都为顺福那穷苦的生活而揪心。不大的土屋里除了一摞摞的大糙碗以外连条像样的被子也没有,一帮孩子,小猪崽一样缩在一堆破絮里面,见我和舜铨来了,越发往里钻得深,只露着几双眼睛怯怯地随着我们转,任人怎么喊也不出来,不出来的原因是都是光屁溜儿,没穿裤子。顺大奶奶人虽穷但却胖——虚胖,老喘,脸肿得没了人形。见着我们就淌眼泪。她身上的衣裳从里到外都是我母亲的,那些衣裳穿在我母亲身上还是件衣裳,到了顺大奶奶身上却都走了样,有些不伦不类的滑稽了。我和舜铨说是去买碗,不如说是去送钱送东西,最让我看不惯的是顺福接受钱物时那份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卑微之相。他捧着那些东西,将金家的人一个个问遍。包括男猫黄儿和胖狗阿利,提及最多的自然是我的母亲:问三太太好,替我跟坠儿他妈给三太太请安,盼三太太硬硬朗朗的……这时,顺福已不再管我的母亲叫什么表姑了,他很知道形势的变化。问遍的金家人中顺福惟独不提老二舜镈、老三舜錤和老四舜镗,那三位爷的不睦,似乎与他有着直接的关系。临走,我必定要传达母亲的嘱咐,让顺福来家吃春饼。母亲别的饭做不了,惟有烙春饼那是无人能比的,烫面加香油烙成双合,配以甜面酱和葱丝儿,卷酱肘子、小肚儿、摊黄菜、炒黄花粉、炒菠菜、炝豆芽等等。只那豆芽讲究便很多,必须用桶菜第二层的“二菜”或盆泡的豆芽。其余掐头去尾的老豆芽是决不能上桌的。吃时将各式菜用双合饼卷成卷儿,吹喇叭般。咬起来不散不流,才算会吃的。这饼是金家哥儿几个和顺福最爱吃的,每逢哥儿几个和顺福一聚齐,就得让我母亲烙春饼。听到我母亲请吃春饼的邀请。顺福一连声地答应着,被烟熏得烂红的眼里似乎有泪光在闪,说真难为三太太还记着他爱吃春饼的事儿。但实际上,烧碗的顺福一次也没上金家来过,更没吃过什么春饼,尽管我的母亲一次次邀请他。

  回到家我常跟老四舜镗谈到去买碗的情景,老四说甭提东坝河那个顺福了,他是五百年前的黄鼠狼。我不明白顺福怎么是黄鼠狼,又去问舜铨。舜铨说老四又进戏了。清末俞派名剧(金钱豹)里,红梅山前铁板桥下有只修炼千年的豹子,有一天。金钱豹西朝王母娘娘回山,见到一位美佳人后魂魄乱飞,方寸大乱,立暂非她不娶。让军师去说媒,军师先期纳彩时自我介绍是五百年前的黄鼠狼,想必舜镗指的就是这个了。我说既然顺福是五百年前的黄鼠狼,那么谁又是铁板桥下的金钱豹呢?舜铨笑而不答。

  我以后稍稍长大了些,脑子里也装了些男女的事情,才知道与俞菊笙演的《金钱豹》不同的是,我们家有三只金钱豹:老二、老三、老四,——舜镈、舜錤、舜镗。这让一只黄鼠狼难以招架也是必然的了,只是让金钱豹们魂不守舍的美娇娘又是谁呢?

  母亲说,除了黄四咪还能有谁!

  黄四咪,人我没见过,但她的照片我们家有不少,都是老二给照的。新派儿老二不但玩枪还玩照相机,也常照些莫名其妙的照片,让人难解其衷。在老二的镜头里,不惟有肥狗阿利巨大的臀,还有厨子老王脸上长着寸长黑毛的肉瘤,格调之低让人不敢恭维。于是在狗臀与肉瘤之中常有黄四咪的笑靥在闪亮。

  黄四咪是演文明戏的,也就是今天的话剧了。从照片上看,四咪弱眼横波,风韵无限,是属于那种增之太肥、减之太瘦的无可挑剔的美女。她与金家最初的相识当归结于警察顺福。当时顺福是个警察卒子,包管着东区三条胡同的治安。顺福是个脸儿热的人,走街串巷跟谁都熟,那日鬼使神差地串到斜街黄四咪的住处,恰逢一帮戏子在排戏,便坐那儿看了半日,喝了四咪两碗花茶。四咪在那出戏里演的是韦皇后,举手投足便带了一股皇后气派,把个顺福看得目瞪口呆,简直不知今夕是何年了。自此顺福无事常去斜街看排戏,渐渐地谁该说什么词、怎样动作便都已烂熟于心。

  由警察变为话剧戏迷这也不能说不是个进步,渐渐地顺福说话也变得咬文嚼字儿起来,肚里也多了些韬略,长满疙瘩包的黑脸上也常抹些雪花膏之类的东西。用母亲的话说是比初来时瞅着顺溜儿多了。顺福也窥出,那些演戏的红男绿女看似奇装异服,实则都很穷,演太子那个小生,身上那套白布西装足足穿了半个月没见换样,女人的丝袜不少也跳了丝,悄悄用针缝了。这些人吃的也简单。俩大子儿买俩烧饼,熬一锅冬瓜汤,呼噜呼噜吃喝得也很香。久而久之,顺福对这些人竟同情、热爱得不得了了。特别是那个常给他茶喝的黄四咪,排戏的时候只要朝他瞄一眼,他立即头脑发蒙,腾云驾雾般地不知所措。

  到金家来自然得将这感觉与跟他借枪的舜镈说,舜镈托顺福从中作伐结识黄四咪,那情景跟京戏里的金钱豹托黄鼠狼去做媒是一样的。戏里面金钱豹的四句定场诗非常有气势:

  豹头环眼气轩昂,

  红梅山前自为王。

  洞中小妖千百对,

  轰轰烈烈镇山冈。

  或许是受此影响,老二舜镈与黄四咪的相见也被安排得非常有气势,非常有意境,很有金钱豹带着千百对小妖下山冈的劲头儿。那天舜镈约了黄四咪去北海划船,身边特意带了老三、老四和顺福当随从,以壮声势。老二西服革履,老三扛着照相机,老四背着暖水瓶,顺福则别着枪,几个人不伦不类地等在柳暗花明之中。一个小时以后,黄四咪才领着一位姓柳的女伴沿着绿阴款款走来。三位爷见了两个演文明戏的女明星,都如那“西朝王母驾回归,一见佳人魂魄飞”的金钱豹一样,笨拙得连话也说不利落了,反倒显得黄、柳二位女士很轻松自在。一队人呼啦啦上了小船,女士们在小船上优哉游哉地品着老四背着的冰镇酸梅汤,摆姿势任着老二左一张右一张地拍摄,又将纤纤玉指伸入碧波分开水流,真如那梅兰芳的洛神一般,“今日里众姐妹同戏川滨,众姐妹动无常若危若稳”。众姐妹兴致很高,她们一会儿要去琼岛。一会儿要去五龙亭,只苦了几位爷,抡着胳膊一通儿猛划,除了挣一身臭汗别无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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