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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你告诉他菲比以后不会打搅他?或者,告诉他菲比是活不长的,是吧?”

  他两眼一黑,最后的这句话被我猜中了。

  “我什么也没告诉他。”他在牙买加海滨浴场养出的健康一下丧失了。他变得非常虚弱,“我只说,菲比是个偶然,她能活到今天是个奇迹。就这些。”

  “就这些?”一个冷笑如伤口一样在我脸上绽开,“这些还不够——在这个非婚姻里,我们这对非男非女进行了非性交,养出了一个非生命,组成了这个非家庭。就跟我们的非生活一样:喝非咖啡,加非糖非奶,往面包上抹非奶油,所以一切都可以不算数。菲比也可以转眼间不算数。非生命转眼间可以被取消,这些还不够?”

  泪水在我眼里聚起,又迅速被蒸发。

  菲比嘴里含一大口意大利面,忘了吞咽。她瞪大眼,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很清楚亚当和我在激烈冲突。她突然哇的一声哭了,满口食物的烂泥翻动几番,终于落在斑马皮地毯上。

  我搁下碗,奔进厨房,拿了块纸巾,清理了呕吐物。然后我把菲比一下搂进怀里,以脸去贴她满脸滚热的泪。她已哭出汗来。我的喃喃低语又来了,一个个含混不清的字热乎乎地喷吐在她的耳畔。这些无意义的字句是有触感有温度的,菲比以皮肤以神经接住了它们。她安静下来了,攥着我的食指。她总爱攥着我的食指,有时她想弄痛我似的攥得极紧,牙关紧咬,身体也跟着微微哆嗦。

  亚当始终看着我们。他不想让我看出他的长吁短叹。

  晚餐时我们像真的一家三口,围坐一桌。还有伴奏,坤西?琼斯不断地在歌里心碎。

  亚当谈起他的大型庭园设计中了标。他语气家常,我也表示了适当的兴趣。做到这一步,两人都是十分努力十分当心的。

  “这个设计如果被很好地实现,该会留下来。”“日本式庭园,现在挺时尚的,是吧?”

  “我不在世了,它还会存在下去。”“亚当,你一生设计了多少个庭园?”“这样规模的?”他认真想了一下,“这是第一次。

  菲比的盘子一再往桌子边上跑,我一再把它追回来。亚当替她把三文鱼切成小块。亚当要菲比尽量在餐桌上独立。10%的独立也是好的。剩下的90%就是我和他的手忙脚乱。”亚当,“我说。我不知要不要把它讲下去。

  “嗯?”“没事”。“我听着。”我重整旗鼓:“亚当,如果我问你很隐私的事,你会怎样?”

  “问问看。”

  “……你这次不是一个人去牙买加的吧?”“当然不是。”

  “他会跟你长期做伴吗?”

  “我没想过这一点。”他手上的刀叉慢下来,然后又快起来。他看一眼菲比,欲语又止。我大致明白:有菲比存在,他的一切都是走一步说一步。

  “你刚才说到你这次设计,说到它会留下来。”他看着我,刀叉完全僵在那里。

  “你讲到‘留下来’。”我强调。

  他懂得我的强调。他懂我在强调什么:没被挑明的,无法说穿的。进化论派的心理学认为人的行为无非有两个基本动机:活下去,留下来。吃为了自身活下去,性为了自身的延续留下来。而亚当的第二个动机并不同于一般人,他这类人的恋爱和色欲与传宗接代的动机并没有关系。就是说,他们的爱与性不是功利的,没有那个繁衍自身的基本目的。“是的,从七八年前,我母亲去世后,我开始感到恐惧。什么是我留下的再作为我留下去?没错,人做什么,都是在实现永生。生儿育女是永生的一个形式,这个形式没我们的份……”

  “你策划制造菲比。”

  “别打断我。不管有意识无意识,人都在为实现永生而吃喝,而交配。”他还没完全想透,或想透了又无法说透。他叉起菲比落在盘子外的鱼肉,送进菲比嘴里。他一手托住菲比的脸颊,提醒她食物来了。菲比便张大嘴,一只永远待哺的幼鸟。

  我拿起餐巾替菲比擦嘴。我们两人的配合已像样起来。这套动作并没有使我和亚当的交谈受到耽搁。

  “因此,你们这样的人中间,艺术家就很多。”我知道我的立论推理站不大住。不过我怕什么?没了功利性,我和亚当问谁都不会得罪谁。“很多大艺术家是你这样的人。最这永生大概比他繁衍的那些后代更可靠。”

  亚当想了想,微微一笑。被迫认同的、傲慢却宽容的一笑,使他英俊得要我命了。

  “可能的。”他过了好一阵才说,“我们对待艺术要专注得多。近乎绝望的专注。可能这就是我们潜意识里,也同你们一样,需要繁衍,要达到另一种形式的生命延续。你看,米开朗琪罗实现了永生,他把他自己输进一代人又一代人,于是代代人都成了他的后代。浩大永恒的繁衍。”

  我冷笑一下。

  他明白我笑什么——菲比辜负了他繁衍的愿望,基本报废。因而他以绝望的专注投入了那个大型日本庭园设计,它以另一种形式,使他不至于断子绝孙。

  当晚我开始收拾行李。不知是不是亚当的谈话使律师开了窍。他打来电话,说他不会放过我,婚礼暂时不会取消,再给我们双方一点时间,再相互试一试。他是极守信用的人,邀请两百多人来参加婚礼,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让人扑空。我想,好吧,为了信用就为了信用吧。

  但我还留了一手,把行李箱留在了亚当家。放在我卧室的床上。万一势头不妙,我马上撤回来。所谓不妙,就是律师对我的态度一旦出现壮烈的感觉,那种居高临下的收容和救济的壮烈感,我拔腿便离开他。生活中人太难找到机会表现崇高,因此人有时是乐得做一次烈士的。但等他明白过沣:勃格斯坦是美国著名的音乐指挥和作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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