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也是亚当也是夏娃 | 上页 下页


  “我看还是不让她知道的好。”他慢慢地说,“就说你是从小带她的保姆,你同意吗?”

  我点点头。我有什么不同意的?收了人家五万块。

  他还没完,语气更商务化:“那么哺乳呢?你愿意给孩子哺乳吗?”

  我看着几只胖胖的水鸟飞飞落落。他说:“这样孩子的免疫力会强些。”我感到心抖了一下,我受不了自己的母亲形象。本来可以脐带断了一切也就断了。我说:“不。”

  “哦给你五百元一个月。你可以不马上回答我,好好想想再说。”

  “我好好想过了。回答是不。”他说:“六千块呢?”

  我突然翻脸,对他说:“我想花六千块请你闭嘴!”“我的意思……”

  “立刻闭嘴!”

  我撑起重心不稳的身体,撇下他向湖水走。现在还来得及淹没这胎儿和它的母体。但我渐渐从冰冷的湖里找回宁静,横来的风霎时吹干了我脸上的两滴泪。亚当就在我右侧方,我们不是敌人,我们是两个合谋者。

  那以后我可以完全平心静气地与亚当探讨有关菲比的所有细节。那时还不是菲比,是蒂娜,或者蓓姬什么的,亚当在起名字上一天一个主意。还没出世,孩子也跟我们一样,没了真名字。到一帮人来给我“BabyShower”那天,亚当忘了他前一天晚上起的最得意的名字是什么。

  亚当说他不参加这个BabyShower。他无力地笑笑说,那么多的表演,那么多的谎言,请怜悯怜悯,看上帝份儿上。

  我劝他想开些,我的这群朋友会从他的生活里消失得一个不剩。我几乎恳求他:好好表演这一个晚上,难道我不是在你提出各种非人条约时常常让步吗?他一副可怜相,两眼的混乱,五点钟了还没洗澡刮胡,一直到了五点十分,我摆弄好烤箱里的烤鸡,见他仍杂草丛生地呆坐在电视前面。我说,好吧,我放弃。他得赦一般蹿起,矫健地蹿上楼,很快便一副赴约的打扮下楼来了。他讨好地说我的孕妇装颜色漂亮。我一点表情也没有,看他坐在门厅的椅子上穿鞋。他用指尖碰了碰头发,张扬的一房子香水味。我就习睁么看着他,想起对他暗存的那种种指望,两个肩向上一耸,笑了。

  “你笑什么?”“高兴。”

  “我很高兴你能高兴。”

  我转身进厨房,免得自己同他认真。我晃呀晃地向炉灶那里走,尽管子宫里的孩子没我的份,却给了我这副母兽般一切都不在话下的雍容步态。

  我感到那股圆润的芳香袭来,亚当竞从后面搂住我的肩,在曾经有真正男性吻过的地方——耳垂和脖颈之间那最知痒痛的一带轻轻吻了一下。

  那是个不错的吻,有着不少真实投入。直到现在我还这样认为。亚当利用了我的妄想,把事情弄得似是而非。这是我现在彻底醒悟后的认识。

  我发现自己在跟着他走。亚当还是善于左右我。也许我真的这么没用,自认为难以为人左右。亚当说他专门来阻截我,从我的室友那儿打听到我每星期二下午四点会来看免费画展。我对和睦相处的室友交代过,千万别把我的行踪告诉一个带纽约口音的男人。看来叛卖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亚当以他的纽约口音告诉我,菲比情况不好。想象不出菲比还能比原有的不好再坏到哪里去。我有些怀疑,一年多前我搬家就是菲比的“情况不好”引起的。我不愿为了菲比而仇恨亚当,也不愿为了亚当而心疼菲比。主要是不愿为了他们父女俩而麻烦我自己。没错,我和美国人学的,绝不麻烦自己。我越来越喜欢方便:方便的交际,方便的男女关系,方便的生活方式。只有年轻才会过很麻烦的感情生活,岁数一大,就不一样了。我连怀念都不想有,怀念是一种麻烦的感情,菲比偶尔出现在我梦里,这是我感情上唯一不方便的地方。

  亚当在讲菲比如何的不幸。我事先并没有发现任何预兆,她在我腹内怎样地健壮活泼,那有力的腾跃踢打,到现在仍无比清晰地留在我腹中。我的每根神经都记得菲比在我体内好热闹了一阵,尤其那个傍晚——我打开门看见门口一大群人时,我的惊唬和诧异菲比马上感觉到了,在我肚子里手舞足蹈,整个一晚上,菲比隔着我的一层肚皮同所有人一块热闹。

  我站在门口,看着我的前夫也混在贺喜的人群中一块走进来。离婚后的两年中,我每次想忆起他的模样和神态,都失败。就像我不管如何用力,也想不出自己的长相和神态的特点。而一见到他,才明白只是因为他熟得不能再熟,熟得如同我自己,所以是不必记住的,所以是无法记住的。又来了,两眼的温存,情痴似的犹如他昨晚刚和我有过性命攸关的幽会。

  “没想到吧?我们把这家伙给你带来了!”在湖畔遭遇的女熟人押解M到我面前,看我们隔着一丘大腹握手、拥抱。

  熟人们显得比我印象中更熟络。他们大概喜欢看人懊悔。他们大概认为M肯定懊悔了。对我具备如此能力,在情场和财场上的暴发,他们有些难以接受。女熟人劳拉从见到我和亚当的当晚起,就把我的事迹逐步走漏给所有熟人和半熟人。包括亚当的相貌杰出、我的摇摇欲坠的大腹、我手指上一颗小灯泡似的红宝石,等等。由于亚当一不小心写了个无误的电话号码,出来这样的局面只能由我小心陪着混了。

  M是最后一个和我握手拥抱的。特权还是谦卑,我吃不准。他的手忽然缩小了,在我掌心里软软的像个孩子。但它是有语言的,在我们两只手触碰的刹那,我感到它的体人们却听见我自鸣钟那样,当当当的健朗笑声。我边笑边说:“怎么不带你的小夫人一块来?”

  但他,M,看见我用心描过的眼眶里,两根极细的眼泪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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