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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方便,有什么不方便。”

  女儿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父亲在这种场合一般会帮她的腔,顺从她的意思,此时也和母亲一伙,太不对劲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此后女儿每晚回家,都在察言观色,一直到星期天晚上,母亲说:“今天都早点睡,明天一早我陪爸爸去医院。”

  女儿这才找准思路。她的样子变得愚钝,然后问道:“爸爸病了?”

  “还在检查当中。”父亲轻描淡写。他可舍不得提前惊吓女儿。

  “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症状?”

  “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好什么?饭吃得那么少。”女儿一直在寻找线索,留心着每个细节,“明天早上几点?”

  “九点。干吗?”母亲说。

  “我也去医院。”

  “不要去!”

  她又吃一惊:母亲对她从没有如此蛮横过。她不必问为什么。还用问吗?

  “你忙你的,啊?”爸爸成了个逗孩子玩的老爷爷,笑眯眯、安泰慈祥,“一检查完,就给你打电话。”

  女儿的样子是准备咬紧牙熬过这未卜的、不祥的一夜和一上午。大家各自在熬,静静地睡下了。

  会诊结论是动手术。小菲回到家就给欧阳荀打电话,请他的医生同学找最好的外科大夫。上海地方大、人多,好医生比率也高。这件事上,她说了算,主张大得很。欧阳荀说一旦联系了医院,等到床位,找到了大夫,马上和他们联络。她打了电话给女儿。女儿半小时后便回到家,表情如旧,内心却已崩溃了。

  小菲下午去了宗教史学会,找到了孙百合。她憋着扇她耳光的激情,请她去家里做客。那个耳光不是为她和老欧恋爱而扇,而是为她薄情地无义地抛弃了老欧,投入一个小白脸的怀抱。做人做痛快真难,连耳光都不能瞎扇。不然她会边扇边告诉她:老欧是多难得的男人,你还捡捡扔扔;老欧二十九年对你一往情深,就你也配?!

  孙百合推辞,小菲告诉她,老欧和她要去上海了,可能一去不返。

  孙百合脸一白。

  “好突然呐。”半天了,她说,“什么时候动身?”

  “快了,最晚下周。”

  晚上小菲找了个借门出去了,也叫女儿到学校住一晚,把空间留给昔日恋人。她做了几样可口小菜,两样是孙百合爱吃的。她想,先忍忍,为了欧阳萸。以后有的是时间杀回马枪,扇耳光的日子长着呢。等她回到家,俩人在看电视。电视又起了伟大的作用,补救他们之间多少冷场。孙百合站起身,说他们一直在等她回来吃饭。小菲说话剧团有事临时拖住了她,赶紧端了冷菜去厨房热。欧阳萸跟进来,在她身后说:“你这是何苦?”

  “什么何苦?”她不回身。

  他按了按她的肩头,现在是厚厚实实的中年妇女肩头。而孙百合依然飘飘欲仙。

  “你们谈去吧,菜马上就好。”

  他站站,走了。她把菜摆好,给孙百合夹菜斟酒,心里恶狠狠的:敬酒罚酒你都吃吧,以后和你结总账。

  孙百合走后,她看着暗自神伤的老欧,真想追出去现在就把大耳掴子扇了。

  “你们谈得好吧?”

  “你何苦呢?”他眼神又像二十多岁那样,有首忧郁小夜曲在里面。

  小菲明白他的“何苦”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人家心已经跑了,你把她人拽到这里有什么用?

  “可能她知道你和我难分开,她暂时找个感情寄托,走开了。她心里可能也痛苦。”小菲一边说,一边认为自己简直疯了,居然为孙百合开脱。

  但她注意到这句开脱在欧阳萸身上引出的效果。失恋者总是急于找到对方伤害他的合理之处,找到了,他心里会好过些。她帮着找到的这个合理之处绝对合理,他看上去好受多了。

  去上海是一个暖和的五月夜晚。欧阳雪带了一个男子来火车站送行。这个男子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仔细看却只有三十岁,一大把络腮胡子和憔悴的面色使他苍老。小菲心神不宁,没顾上听女儿对络腮胡的介绍。火车站又吵又混乱,上了软卧之后,她突然想起络腮胡的名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把东西安置下,开车铃打响,络腮胡和女儿一块儿下了车,在站台上手牵手站着。

  火车开出去,拐弯处小菲看见女儿伏在络腮胡肩膀上。

  “跟你一样。”欧阳萸说。

  小菲不明白他说什么。

  “爱上谁就是谁。这么多年,一定就是在等他。”

  她想起这名字了。画家的儿子。刚刚出狱。这是个惹祸精女儿,嫌她妈妈心不够累似的,跟上这么个人去了。难道她不明白监狱里出来的人永远有帽子,叫做“劳改释放犯”?不过她现在不愿为女儿累心,有多少意外、震惊、晴天霹雳等在此次列车的终点站上海。

  震惊竟是个极好的震惊:进了手术室,一刀开下去,拿出的肿瘤竟是良性的。小菲坐在全麻未醒的欧阳萸身边,急不可待想告诉他喜讯。等他醒来,她会马上说:“你还可以活三十年到四十年,还可以恋爱、失恋无数回。”

  等他睁开眼,她却说:“上你当了,你什么事也没有。”然后她便拿起冷了的包子大吃大嚼,边嚼边笑,边笑边哭。老天如此厚待她,她有点受用不起。

  出院之后,他们在上海住了一阵。欧阳家的房子还没退回,欧阳荀一家住的还是欧阳蔚如的客厅。姐夫还是姐夫,娶的女人大家还称姐姐。所以小菲决定去住宾馆,这时想不开,何时想得开?命都能赚回来,何况钱?

  从上海回来的欧阳萸块头更大,气色极好,笑起来明眸皓齿,年轻多了。小菲给他染了染头发,心想,可不能再年轻了,再年轻她日子又不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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