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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我又不是导演!”小菲今天豁出去了,假如书记心目中的主角是别人,她就要在这个矮腿桌上跟他硬争。

  “导演觉得高帼英合适。”

  “她不合适。”她才顾不上含蓄呢,“虽然是一号英雄人物,但女主人公是个知识分子。”

  “我也是这个意见。你是导演的话,你让谁演?”

  “我让我演。”

  “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痛快人!好,干了这碗!”

  小菲仰脖子灌酒,今晚就是做女座山雕也认了。随便书记认为她是皮厚还是自负,是鲁莽还是直性子,她反正说出了蓄谋已久的话。

  一连几天小菲惴惴的。所有人都在猜女主人公是谁演。导演讳莫如深,陈副团长满脸奸笑,党委书记还是一杯浓茶一支香烟坐在排练场,此刻马丹在排虎妞,书记看得入神,天花板砸下一块都没惊动他。排练场漏雨漏水,地板成了跷跷板,今天漏雨终于把天花板漏塌了。

  书记从塌了天花板的排练场走出来,急行军一样目的地坚定。他直奔小菲,然后说:“准备演女一号。”

  小菲得到了角色。她不知道是送的礼起了作用,还是出自己洋相让书记看到她辉煌的演出史一连串的一号英雄人物。反正书记说服了自己,说服了导演,说服了陈副团长。其实陈副团长已是名存实亡,对“四人帮”时期红过的人,省里已经在罢免职务。小菲又浑身劲头地出现在排练场里。为了赶排会演剧目,唯一的排练场让给这部新戏,《骆驼祥子》挪到院子里排练。奇怪的是书记不再是一杯浓茶一支香烟坐在排练场里,而坐到室外去看《骆驼祥子》。后来人们明白,书记心里自有他的主次安排,去北京参加全国话剧会演的新戏被他看成临时政治任务,而他认为话剧团的生死存亡要靠经典剧作。这两年一些老电影复活,新电影诞生,京剧团的剧场常常作为电影院租出去,看了十年样板戏的人都给电影俘虏过去。话剧团虽然比京剧团稍好,但演出常常是一半虛席。剧场维修,演员宿舍建设,排练场换天花板和地板,都指望演出赢利。而赢利指望好剧目,久经考验的名戏。农村生长,部队教育出来的书记心眼实在,话剧团两百多号人的吃喝拉撒睡是他最沉重的心事。他可不愿看见这个剧团破落下去,成个朝不保夕的江湖班子。当然,这都是小菲和其他演员们后来慢慢领悟到的。小菲此刻还是精神空前地饱满,一招一式一词一语都发挥良好。她一招一式可不是给导演看的,也不完全是为了观众和会演评选委员会,她是冲着孙百合的。她别无选择,只有创造辉煌,用辉煌击败她。

  就在小菲赴京之前的一个星期,方大姐的丈夫去世,省里大报小报都是一片颂扬,代表全省人民为一个“青天大老爷”大恸。第二天,晚报的第三版发出了欧阳萸的文章,基本否定了省长在建国后的所有政绩,把他在饥荒三年中调查的农村状况作了生动描写。文章中还批评了省长夫人,借组织部长官职大重用提拔在县里搞浮夸,对农民群众犯了罪行的干部。他这次抛弃了“文贵于曲”的信仰,直截了当,不致命不罢休。

  文章一出来便是一匹黑马,全省给它冲撞得鸡飞狗跳。

  第三天,一些类似的文章刊登出来,但作者全部化名。

  第二天晚上,省文化局和艺术学院合办国庆晚会,会前有个小型聚餐,请了省市领导。欧阳萸是东道主之一,但他在聚餐进行到一半时才跟小菲一块儿露面。本来他不愿出面,经不住小菲吵闹,最后答应了她。他不知她的隐衷。她不欠一顿聚餐,但她必须要在此类场合下确立和巩固自己的名分:欧阳夫人。她的知名度和身份该是唯一般配他的夫人。看看谁敢夺她的地位。

  刚刚入座,小菲端起红酒和一桌客人碰杯。欧阳萸斜瞥她一眼。瞥就瞥,她要大家看看,她虽然往五十岁上走,但还是很上台面的。这时,她看到对面贵宾席上坐的方大姐,已经是个老太太,头发稀落了,没掉的也白了,穿着铁灰的春秋装,臂上套着黑袖套。她比欧阳萸大不了几岁,看上去竟像个守寡多年的寂寞老妪。小菲不由得眼眶一热。不管怎样,是二十多年的朋友,大姐大姐,叫了几十年,冷的也叫成热的,假的也叫成真的,人情有时就这样不可理喻。

  方大姐把眼睛定在欧阳萸身上。欧阳萸和邻座聊对了路子,酒精也开始作用于他,他显得年轻得意,并有几分张狂。方大姐站起身,端起自己的酒杯。她一口没动那酒,因此她刚一迈步,酒便溢出来。小菲意识到,不仅是因为酒倒得满,也因为她的手颤抖。丈夫刚去世几天,她何至于颤颤巍巍?她经过的座位上,人人都跟她打招呼,她根本听不见看不见。人们的神色变了,担忧的,看好戏的都有。

  方大姐走到欧阳萸这一桌,眼睛看着他。

  欧阳萸被她杀个冷不防,显出一些狼狈。

  小菲赶紧端着酒站起来,点头哈腰赔笑:“哎哟,方大姐,您敬我们酒,不是要折杀人了!”

  老妪方大姐看她一眼,根本不屑于理会她。她说:“欧阳萸,来,你敢不敢站起来,跟我喝一杯酒?”

  欧阳萸还是处在被她将军的地位,笨拙地站起来,但没有端酒杯。

  “看来是不敢,哼哼!”方大姐一下子不老态龙钟了,佘太君似的英气勃发,“这样的人,只敢背后下毒手!”她对大家说。

  餐厅静极了。人们都知道这俩人情同手足许多年,也都知道欧阳萸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

  欧阳萸一语不发,淡然地看着老妪冲动得银发颤抖,满脸红光。

  “我早知道,‘四人帮’一倒,一定会有跳梁小丑跳出来,放冷枪暗箭……”

  欧阳萸看着她的眼神不但淡泊,并充满怜意:你看看这位老妇人,她还会用正常语言表达情绪吗?十几年里这样的话经过无数次废品回收,流通周转,都烂成这样了,她还在用?

  小菲解围说:“方大姐,有什么话,我们下去慢慢说……”

  方大姐头一甩:“我还跟你有话?你们这一对是什么东西,我早看出来了!不过一直心软,对你们姑息,没翻脸。”她又转过去面对欧阳萸:“你趁人之危,省长尸骨未寒呐!大家看着,我今天要和这个叛徒干一杯!”

  小菲突然发现全省最好的一号英雄人物在这儿呢:方大姐把酒杯高高举起,向四面八方慢慢转身,大家都被她震慑住了,只有欧阳萸淡然如故。他似乎是料到她会做出什么样的戏剧性举动,把剧情推向高潮。人们在这些年的审美教育中,戏里戏外常常闹不清楚,常按样板戏英雄人物的动作板眼在此类局面中行事。

  方大姐将一杯红酒泼向欧阳萸的脸时,他动也没动,毫不诧然。心里的板鼓点子早为她敲着呢,当然会知道关键动作何时发生。

  泼完酒,方大姐自己悲愤得流起泪来。

  欧阳萸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公文纸,擦了擦脸。小菲醒过神,从包里掏出自己的碎花手帕递给他时,他已经坐回桌边了。

  “什么玩意儿!”小菲说,“水平太差了吧!”

  方大姐给两个人搀扶着,正往门口走,此时她停下来,脸并不转向小菲:“不须放屁!”

  “撒什么野呀?有本事也到报纸上讲话嘛!”小菲用她的女主角声音说。

  欧阳萸小声说:“小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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