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一个女人的史诗 | 上页 下页
六十二


  “只要她一个礼拜之内,回到部队,处分会轻一些。”

  “我知道她四年没休探亲假,其他战士都回过家,家里都发假病危电报,一封一封地催。我们家的情况不同,所以她在那一批兵里面是唯一一个没探过亲的……”小菲口气强硬,明知这是两码事,却顾不上了,不讲理走遍天下。

  秘书的脸平铺直叙:“我对具体情况不掌握。都司令员叫我告诉你,假如欧阳雪回家来,立刻通知他。”

  小菲回到家,父女俩在灯下写毛笔字。父亲想看女儿写了四年大标语小标语,“庆贺”、“欢迎”、“悼念”之后,字有没有进步。他们俩玩笔墨也玩得来,女儿挥毫便是:“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父亲接了词的最后两句:“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他们丝毫没注意小菲木呆呆站在他们身边,站了半小时,等他们写完这首词。他们各自都缺一个相称的玩伴,缺了这么久,今晚终于遇了对方。父亲笑道,原来写几百遍“热烈祝贺”之类,也练字呢,现在女儿的字已脱出了所有字胎,自成一体。他看小菲一眼。

  再让他们高兴一会儿吧。写完这一篇再说。等一等,让他们再写一篇。她看一眼欧阳萸给她新买的“上海牌”坤表。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将怎样开口。无论以什么委婉的开场白来起头,她都将是最煞风景的人。在这一对父女面前,她何止煞风景,她称得上残酷。

  她深呼吸一下:执行吧。

  “欧阳雪,你先别去洗脸洗手。”她说。这算什么开场白?

  “我手上尽是墨!”女儿一回头,脸上还在蒙昧地笑,马上就给母亲的冷峻吓住了。

  欧阳萸看看妻子。他想她又要开始讨厌了:“十一点半了,你有什么话明天问她。”

  “明天就晚了。”她心里直跟自己说,别卖关子,一口气说出来,死活就是它。

  欧阳雪说:“那也得让我把手洗干净啊。”

  她想说不行。为什么?因为怕女儿夺门而逃?或许怕自己又得再起一次头,再来个开场白?她叫女儿快去快来。等女儿一走,欧阳萸瞪她一眼。她轻声地狠狠地说:“她祸闯大了!”

  欧阳雪回来,心理准备已做好,原先那种清高傲世,当了几年兵之后,变成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四年里小祸不断闯,对部队指挥员们千篇一律的严肃教育之词,她渐渐变成了这副模样:爱说什么说什么。

  “你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小菲正式开场。

  “坐火车。”她说。双手插在军裤兜里,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

  欧阳萸提心吊胆起来。人的成熟标志之一,就是明白有值得他怕的东西。所以欧阳雪离成熟还早,还有一连串的跟斗要栽。

  “你根本没有得到上级批准,擅自跑回来了。”

  她不说话。

  “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吗?要受军法处置的。”

  “那我上了军事法庭会给自己辩护的。”

  “你辩护什么?当兵的临阵脱逃,枪毙你!”

  “妈妈好像你特称心如愿似的。”

  “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向都汉老头儿交代?”

  “我自己去交代。”

  “用你交代?早有人跟他交代过了:你长期以来偷听敌台,被拘留一个月,都汉老头儿比我先知道。”

  “那他们说了为什么释放我吗?拘留了一个月,逼我写了一个月材料,为什么又把我放了呢?”

  小菲看着女儿。女儿直视她。

  “为什么?”小菲问道,自知问得有点愚。

  “因为偷听敌台是他们给我的莫须有罪名。收听英语教学广播,就被指控为偷听敌台。你知道我们国家也有英语教学广播吗?我半导体的短波是很灵敏,这就成了他们指控的根据。最后还得释放我。我偷听敌台干吗?好像我会感兴趣似的!”

  “就是说,给你平反了?”小菲问。

  “没有。就说:‘好了,从今天起你先回去上班,该工作还得工作,不要带情绪。’我请求他们给我一个说辞,让所有人明白拘留一个月是一场误会。迟迟没有说辞。”

  “那你也不能擅自离队呀!你怎么这么糊涂?你工作再努力,这一跑,全完了。”

  她用鼻子笑了一声。

  欧阳萸垂下头,他从不知怕,这几年才会怕,但现在他为女儿害怕得要死。在军队待过的人,明白开小差是什么下场。

  “我知道你不在乎什么‘五好’啦,‘标兵’啦……”

  “我怎么不在乎?!”欧阳雪几乎怒吼起来,“我在乎!越是不公允,我越是在乎!我拼命都要荣誉,做梦都争‘标兵’!因为他们不公允!我父亲有政治问题他们可以处理我复员,但不可以一面利用我的专长,我的辛苦劳动,一面把我搁在各种我应得的荣誉之外!”

  四年里变的不只是父亲,女儿变得更吓人。十二点半了。两个多小时之前,小菲是世界上最满足的妻子、母亲。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慢慢落下来。她不仅为自己心碎,更为刚刚找到知己的欧阳萸心碎。

  “傻孩子,还有一个月,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探亲回家了……”

  女儿沉默地看着正前方。她什么都想过了,任何后果都挡不住她即刻要回家见父母的冲动。她太想念她的父母和外祖母、祖父了。小菲后来才知道,接到外祖母去世的电报,她申请回家参加追悼会,但电影队正好要去连队巡回放映,申请没被批准。也许她上火车之前什么也没想,只凭一股冲动。

  欧阳萸一直不说话。小菲的眼睛余光可以看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那手像是死亡了。那手是从来停不下的,不是按着想象中的琴键,就是走着无形的棋子,或写着臆想中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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