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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记不住他的言论。”

  “说你糊涂你还不高兴。你自己不要前途,小雪的前途怎么办?你去她学校打听过吗?她已经不上学了,天天混在街上!”

  小菲的针线和萝卜条全定住了。“你怎么知道?”

  “我儿子说的。小雪去学校让人泼垃圾,上厕所别人就把门从外面锁上,进教室门上架一桶脏水,她一推门淋一身。你心全在欧阳萸身上,孩子给人当落水狗打你也不管!她不混在街上去哪里呀?你跟欧阳萸一划清界限,给小雪转一个学校,把姓改成田,全清白了。”

  小菲想,十六岁的女儿会在街上干什么?终于搞清了,女儿在外面居然和人打起群架来。一个文弱雅致的女孩,参加到斗殴的乌合之众里去,小菲简直要崩溃了。她当着母亲面就给了女儿一个耳光。简直不用任何反应时间,母亲一个耳光已打到小菲脸上。“有本事到外头去揍那些野种去!问都不问,上来就打!我一把屎一把尿捧大的,含嘴里怕化搁头上怕摔,你想打就打?!”

  “妈,小雪就是你惯坏的!”

  “我就一个孙女,我惯坏了她,你们巴眼看着!你做哈巴狗上来请我惯坏你,我都懒得!”

  母亲告诉小菲,欧阳雪只要出门就挨打,因此和一帮同类孩子纠结在一块儿,其中一个孩子挨骂,大家都帮他骂回去,谁挨打大家也一块儿还手。

  “这个世道就是看哪个狠,哪个做主子;哪个肉蛋,哪个让人踹。都是狗,狗眼看人低,老子走背运,伢子们就给这些狗们咬。人心坏掉喽,剜出来撂到马路上蛆都不拱。欺负伢子们?我是老了,舞不动大关刀了,不然我跟伢子们一块儿打去!巷子里的人也想欺我伢子吔,我堵到他们门上去骂!我一辈子不会骂街,恨毒了骂街泼妇,现在泼妇吃香啊,我七十岁学做泼妇也不晚啊!骂得他狗头都不敢伸!”

  小菲发现母亲大冷天地打开窗子、门,人在和她说话,声音、神情是在和外面人说话。欧阳雪不断给外婆逗得偷乐,女孩的性情变化很大,外向许多,不那么爱面子了,否则小菲今天的一耳掴子一定会导致几个月的母女关系断绝。

  小伍教育了小菲一下午,其他都可以做耳边风,有一句话是有用的:把欧阳雪的学校转一下。反正都不上课,无所谓教学质量,只图四面墙把她圈在里头。十六岁的女孩子,什么都干得出来,小菲深知这一点!当年她就是在十六岁的一天夜里变成了革命者。而动机很不上台面,就为丢失一件毛衣。

  欧阳雪的新学校在军区附近,是靠都副司令的关系进去的。学校里都是军人子弟和农民子弟,不很清楚城里人的事情,所以欧阳雪从此不到大街上放羊去了。问题是学校远,她得在学校食堂搭伙,只好把她每月的十二元生活费拿出一半,叫她自己去统筹荤素营养。一个星期后。她问小菲要钱,说六块钱饭票已经吃光了。

  “你吃什么了?一星期吃掉那么多钱?每天才吃一顿中饭!”

  “妈妈现在跟个卖瓜子的小老太似的,就知道点票子!”小雪笑嘻嘻地说。

  她是欧阳家的血脉,一点不错。她买米粉肉、蒸丸子、油炸花生米宴请同学。谁跟她借饭票她都答应,事后就忘。有时一份糖醋排骨从打饭窗口还没端到餐桌上,一路都让同学们抢光了。

  小菲只好每天给女儿带饭盒,跟她说,对不起你同学了,再请客就欢迎大家一块吃冷饭。

  第二个月老师找到家里,说学校要去农村军训,每个学生交的十块钱伙食费早收齐了,只差欧阳雪的。小菲说她一个礼拜前已经把钱给了女儿了。两头一对证,什么都明白了。老师走了后,小菲把女儿叫来。女儿已亭亭玉立,比她高半个头,总不能动辄就揍,再说她揍女儿等于揍自己。母亲总是以一巴掌还一巴掌,并且手比她打女儿要辣得多。

  “你们学校下星期要下乡拉练,对吧?”

  “妈妈你什么意思?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我什么意思?我脸没处搁!”

  母亲在外屋怪声怪气地呼一声:“噢哟!”

  女儿不说话了。她以为她不说话也厉害得很,她妈妈也怕。小菲冷冷一笑:“我问你,你下乡吃什么?”

  她不说话。

  “十六岁的人了,还撒这种小儿科的谎!”

  母亲不愿意听了,在外屋说:“我听着呢,她撒什么谎了?小雪你嘴呢?不会回吗?人家赖你撒谎你就那么肉蛋?这年头,给你个罪名你就顶回去,不然,它真成你的了!”

  小菲不理睬母亲。她示意女儿站好,规矩些。她放轻声音。

  “没大脑啊你?你把钱弄没了,总得跟我交账吧?你现在怎么交账?”

  女儿又不说话了,这张漂亮脸,活脱脱的少年欧阳萸。一阵歇斯底里上来,她不知想使劲抽她还是使劲搂她,她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母亲在外屋说:“看这个没用场的,自己哭了,也配做个妈!”

  欧阳雪毕竟心软,小菲哭那么痛,她投降了,说以后改正,再不乱花钱。她见小菲委屈冲天,忍不回去呜咽,便走到她面前,蹲下来,从下面看小菲的脸。女儿让小菲哭得溃不成军,摇她、哄她,赌咒发誓,再也不惹妈妈伤心。她说自己罪该万死,明知道爸爸工资停发,还拿钱请她的“狗崽子”朋友们下馆子。小菲本来已让女儿劝得差不多了,想见好收场,一听她把钱花到这桩没名堂的事情上,呜咽着说:“谁让你动的?站好!”

  女儿赶紧乖乖靠墙根站直。

  “现世哟!”母亲在外屋说,“邻居听见真牙假牙都笑掉了。”

  小菲只管自己呜咽。她想那十块钱能买两百五十斤雪里红,够吃两个半冬天;八分钱一斤的猪腿骨,可以买一百多斤,炖多少锅汤啊,汤里可以煮多少萝卜、豆腐,够爷爷和欧阳萸滋补多少天?就算花到猪油上,也能买十好几斤。猪花油四角一斤,猪板油八角一斤,炼一大缸,可以烧多少梅干菜?吃不起梅干菜烧肉,用猪油、酱油、糖蒸出的梅干菜,爷爷和欧阳萸都爱吃,这下子十好几斤猪油顺水漂了。

  “你这个败家子……”小菲呜咽地骂。

  母亲在外屋接话:“对啊,把一件新棉祅脱给拍花子的,把一件毛衣也脱给人家,还跟我撒谎,说人家借去穿了。没法子赖了,就偷着从家里跑出去,闹革命去!”

  小菲叫一声:“妈!……”

  “今天我老太太是‘揭老底战斗队’!你伢子也看看,她败家子的根从哪里生出来的。”

  小雪又忍不住了,咬紧牙关,抿紧嘴唇地笑。

  “还有脸笑!……”小菲气得长嚎一声。

  “邻居们听见说:哎哟,伢子真会教育她妈,把她妈教育得直嚎!”母亲大声说着风凉话。

  从那以后小菲把欧阳雪学校里需要交的钱直接交给她班主任。女儿常常来看爷爷,把爷爷布置给她的英文、中文功课交过来。她功课做得很好,但一看就知道她根本不用功,爷爷给她批分数她便说:“没用的,以后学校里取消分数制了。”

  爷爷还是笃定而安详,说:“不会的。”

  有时她突然冒出一个问题:“爷爷你翻译过尼采的书信吗?”她知道爷爷的德文比英文还好。

  “没有啊。”爷爷说。

  “有的地方肯定翻译错了,不通的。”

  “你在读尼采书信集吗?”

  “对啊。”

  “哪里来的?”

  “朋友跟我换书看。”

  “我们没书了,你拿什么跟人家换?”

  小菲在一边给欧阳萸织毛裤,听祖孙俩对话觉得很有趣。欧阳雪在爷爷和外婆面前是两个人。

  “想办法呀。”孙女儿说。

  “以后换到书,拿到爷爷这里来,让爷爷看看是什么书。”

  欧阳雪立刻把书包的底一拎,从里面倒出一堆黄旧的书来,霉臭刺鼻。爷爷用手翻了翻,说:“喏,这本不要看了,浪费时间。这本不全呀,前面缺一百多页。”

  “用刀剁开了,一个朋友先读前面,我先读后面。”

  “噢,蛮聪明的。”

  过了几天,小菲回到母亲家。她想找一点母亲存的旧毛线,添加到正织的毛裤上。母亲在床下放了个旧木箱,里面全是几十年存下来的旧货,但全看管得很好,摆放得有条有理。小菲把欧阳萸从他父亲那儿得到的古线装书也收在床下,隔一阵往里面投几个樟脑丸。她一碰那装书的木箱便发现分量不对,赶紧把它拖出来,打开盖子,里面竟是空的。

  她不动声色。有了上次的教训,她不能再在母亲这里讨伐女儿。欧阳雪没闲着,蔫蔫地正造着反,居然把那么贵重的书拿出去和人换书看。她把女儿叫到自己家,说爷爷要问她功课。

  等母女俩进了卧室,小菲就插上门。女儿一看,插翅难飞了。眼下他们一共两个房间,原先的客厅做爷爷的卧室,也做餐厅、起居室、书房,一张书桌又吃饭,又供爷爷读报写字,也供欧阳萸写“认罪书”、“检查”,还供小菲记伙食账,偶然也是欧阳萸和父亲下围棋的地方。另外就只有一间小屋了,摆得下一张双人床和一个衣架子。这屋原先归欧阳雪,有个窄长窗子,但现在封起来,拦上一排木板,算做壁橱。光线是伸手不见五指,小菲把一个八瓦的日光灯打开,因为接触不好,已经乌青的灯光还阴阳怪气。

  “跟太平间似的。”欧阳雪说。

  “你去过太平间?”小菲在乌青诡谲的灯光里白她一眼。

  “去玩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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