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一个女人的史诗 | 上页 下页


  天不明他们就出发了。镇口有个人拿了衣等着他们,说山里在下雨。那一路走得很惨,小菲三步一跌五步一跤,摔到最后也不知出哪只脚哪只手走路了。倒是泥泞里摔不痛,所以她一看把不稳马上就放弃,顺其自然倒下去。其他人也不比小菲好,搀人的往往把人拽倒。那位领路人把他们的行李都扛上,自己腰上拴根绳子让小菲和小伍扯住,走到地方天将晚。

  先看到的是一群马。后来知道那是旅部首长的马。旅部就是几排茅竹棚,一个临时修的操场。碗口粗的竹子劈开,从山上蛇行下来,远远看见一群穿军装的男生女生围在竹渠口子上,等着接水。小菲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刻的感觉:她永远脱离了那座阴暗下贱的小城。这里的一切都是快乐干净的。山里的风把雨的气味吹起来,跟小城那股贪嘴、懒惰、人欲的气味太不同了。山和山间大片红黑的云彩,使小菲突然想到,人是可以很博大的。

  一个月新兵连训练结束之后,小伍分到宣传股去了。连长问小菲有什么志愿。她说只要和小伍在一块儿就行。连长说:“实在不行你去文工团吧,文工团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问题不大。再说文工团也不要什么特别军事技术,能在台上疯疯癫癫就行。”

  文工团的竹棚修在一块凹地里。连长派他的通信员把小菲领过去,还背了一袋米。连长跟通信员交代:“文工团要不收人就把这袋米搭给他们。要是他们痛痛快快就把人收下了,米给我驮回来。”

  结果文工团倒是没让新兵连连长搭出一袋米。他们只让小菲模仿了几个动作,又让她唱了两句歌,便说:“可以,一点不怕羞。”小菲不知这些人是夸她还是骂她。母亲认为小菲不怕羞这一点是致命缺陷。

  没过多久小菲就对文工团生活很熟了。旅部和作战部队常常出发,文工团出发得更多。大部队一驻下,他们从一个村出发到另一个村,给老乡演戏,小菲学会这个说法叫“争取群众”。还要从一个团出发到另一个团,把作战勇敢的人挑出来,连名带姓编成“数来宝”,到台上去念。

  文工团出发常常在夜晚,小菲连大家常开的玩笑也听熟了。碰上一摊牛屎,马上就有谁说:“还睡呐,帽子都掉了!”夜里出发不少人都走着睡,一听这句话总有人摸脑袋,于是就挨大家笑。有了小菲,文工团的玩笑常常开到她头上。谁放了屁,没人认账,就会有人说:“小菲,是你吧?”“才不是我!”“老同志不要欺负小同志,人家小菲肠胃不好嘛!”这就给大家驱瞌睡了。小菲满不在乎,跟着别人一块儿取笑她自己,没办法,她是这么个不爱害羞的女孩子。母亲说人家耍你猴你都不知道?装装忸怩也好啊。小菲有时也想装,但已经晚了,已经大方惯了。她这不怕羞的毛病在文工团演员身上可是好材料:“小菲你来把这两句唱唱。”“小菲你顶替小何演今晚的节目吧。”“小菲你去给那几个伤员跳个花鼓舞。”“怎么跳?”“随你便,编着跳着。”

  小菲不在乎自己整天做“听用”,“百搭”,一天到晚嘴里念念有词。人家夜行军可以走走睡睡,拉着前面人的背包就能充一会儿瞌睡,可她不行,她的台词都来不及背。小菲一边走一边背曲调背歌词台词,演出临时出现空缺她就得做个萝卜填到坑里去。有时实在太忙乱,小菲上台报幕把节目顺序搞乱了:“下个节目,歌舞剧,《兄妹开荒》……”突然想到出了错,对台下咧嘴一笑:“噢,不对,重来——下个节目,歌舞剧,《夫妻识字》……”舞台侧幕条里的鲍团长兼导演说:“小菲,错了!”小菲也不慌,对台下说:“哎呀,又错了!再来,下个节目……”台下一片大笑,以为专门派这个小女兵来当丑角逗笑的。以后再去那些部队,小菲成了红人,战士们看见她就说:“下个节目——噢,不对!”有的连队干部老三老四地逗她:“小鬼,再来个‘下个节目’!”小菲骨头都没四两沉了,觉得自己要不来革命,哪来这些风头出?想到在母亲家法约束下的惨淡生活,她油然一阵侥幸。

  开春部队要长途行军,去的地方也保密,伤员全部留下,文工团员和部分医院的医护人员帮助他们疏散隐蔽到已经被“争取”了的群众中去。小菲和乐队的胡琴张、三弦萧以及歌剧队的吴大姐一块儿护送两个伤员去一个江边渔村隐蔽。和医院的重聚时间定在早晨四点,集合地点是离那渔村五里路的镇子外。离渔村不到一里的地方,突然有人朝他们打枪。四个文工团员全乱了,等着两个肢体残废的伤员拿主意。伤员们向他们布置,如何组成战斗队形,谁谁做前锋,谁谁是侧翼,谁谁在后面掩护。“一定不要抱堆子,越分散越好!”可文工团的人全靠抱堆子壮胆,走了不几步就又抱成堆子,又一阵枪响,伤员们开始还击,鼓励文工团员们,“也就是两个散匪,武器不正规,听都听得出来,你们都趴着别动,没事!”

  文工团员们觉得趴着没事固然好,可是很不像话,明明是来做护卫者的。吴大姐霍地一下子从地下站起来,手里挥舞手枪,胸脯挺得鼓鼓的。一个伤员刚想说她这是唱戏里的打仗,她已“哎哟”一声倒下去。伤员们和对方开了几个回合的枪,投了一颗手榴弹,对面老实了。大家跑到吴大姐身边,她军裤都让血流黑了。她什么也说不出,额上鼻尖上全是汗。三弦董说:“一下子抬不了这么多人,先把伤员送进村子,再来抬吴大姐。吴大姐,你自己先包扎包扎。”

  吴大姐这时睁了眼,说:“叫小菲留下来陪我就行。”

  三弦董说:“小菲枪打得不赖,再碰到敌人还能派点用场。”

  胡琴张认为可以先把吴大姐搬到隐蔽的地方,反正马上就回来抬她。最多三十分钟。两个伤员也认为村口是危险之地,带上吴大姐所有人都添一分危险。假如刚才袭击他们的人堵在村口,还有一个回合好打。若是村口有地下党接应,再回来援救吴大姐不迟。

  村子里的地下党支书蹲在村口的毛桑树上接应他们。他说他听了枪声知道事情糟了。一个汉子从旁边的树上跳下来,和支书一人背起一个伤员往村里去。三弦董看看自己的怀表,已经两点钟了。

  沿路往回走,吴大姐却找不着了。他们仨都是城里人,靠街名路牌认东南西北,到了乡野地方,两个坡一下,一个弯子一兜,越走越迷,还不断抬杠,你说朝左他说朝右。“当时你们没看见吗?铁路在左边的!”“哪来的铁路?”“看不见铁路,能看见铁路旁边的电线杆子啊!”

  三人开始分头找。刚走了十多步,胡琴张说分头不是个事,万一人越找越少,找到张郎丟掉李郎,肯定要错过和师部医院以及文工团其他人的集合时间,那就等着散匪、民团、国民党收拾他们吧。

  又找了半个多小时,云雾上来,月亮毛了,三人都发现浑身精湿,不知是汗还是雾气。三弦董认定这一片就是遭遇战的地带,小菲四面看看,说绝对不是,这地方他们半小时之前来过,等于是在原地兜圈子。胡琴张同意老董的说法,他也记得他们把吴大姐藏在这块土凹子里,旁边都是苇子草。小菲说哪来的什么土凹子,明明是一块石头,突在外面,吴大姐是卧在石头下的。两个人心烦意乱,说小菲才吃几天军粮?他们俩走的桥比小菲走的路还多!又说小菲不懂战争和革命有多残酷,就是这样,刚才还活蹦乱跳一个吴大姐,说牺牲就牺牲了。

  “吴大姐就没牺牲!”小菲说。

  “给反动派抓去,等于牺牲了!”

  “我不信她给反动派抓去了!”

  “那你说她去哪儿了?”

  “她还在那里等我们救她!”

  “找到她也不行了,也来不及把她抬到村子里去。”

  小菲突然听出一点儿窍门来。原来这两个人串通一气,想丟掉吴大姐。

  “不抬回村子,抬着跟我们走也行!”

  “她伤那么重,你抬呀?”老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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