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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他为陶小童遗憾:难道能去爱这样一个天分极高的无耻东西吗?

  陶小童跟徐北方的几次约会都有些别扭。尤其她,总像有什么心理障碍。最后一次顶败兴,走了一半就回来了。因为人防工地出了事。他们只见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地道入口被堵得水泄不通。那终于竣工的“城下城”究竟如何壮观,谁都没有亲眼见过。只是一听它的名字就一点不担忧未来的战争——“城下城”。人圈里有人往外挤、脸色充满兴奋,说是死了一对恋人。过一会儿两副担架抬出两具尸体,从头到脚蒙着布。那看守“城下城”的老爷子有天忘了锁门,让他俩钻了进去,又被糊里糊涂的老爷子锁在里面。连饿带闷,整整两个星期,等再打开门时,两人已死得不能再死了。听说他俩死得很惨,手全烂了,那是砸门抠墙弄烂的。可三重厚厚的大铁门,谁会听见他们细弱的呼救声?担架抬过时,人们很想揭开布看看他们的形象。有人说:不用看,一点也不好看,是两个上岁数的人,不是什么少男少女。这时人们又惊又喜地嚷道:好哇,原来是一对风流的老帮子!

  徐北方和啕小童被这事搞得心情沮丧,很默契地,俩人便往回走。路上也很默契,他和她都不想说一句话。

  军事演习结束后,大部队全撤回,宣传队留下给当地老乡再演出几场。方圆几十里,一下来了成千上万的人。许多人找不着立足之地便往后台挤。告诉他们后台不能随便进,他们就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是贫农!”幸亏天幕上的幻灯把他们吸引了,他们不再闹,一齐坐在舞台背后,看着天幕上一动不动的景色。他们认为自己比前面的人聪明:前面是看戏,而这里则是看电影。

  警卫连留下一个班帮宣传队维持秩序。这时一个战士跑进来,问:“有叫蔡玲的吗?”

  大家忙答:“有。”

  “他父亲在外面等她……”

  这下没人吭声了,都会意地交换着眼神。听说蔡玲父亲在劳改队表现出色,提前释放,但他没面子回家,在附近一个农场安身了。那农场多半安置这类爱面子的被释放者。

  女兵们找了一大圈,没找着蔡玲。伊农把握十足地对那战士说:“跟我来。”他知道蔡玲躲在什么地方,正刻苦地做她的“声带操”。她拉完一千下舌头总要出一身汗,但她的老师还说她拉得不够。要想成歌唱家,就要克服这种毫无力度,一发音像一砣肉似的嗓音,而力度就得这样拼命拉。可在别人看来,那种倒霉的训练跟唱歌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有伊农理解蔡玲,支持她锲而不舍地拉下去。

  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一棵槐树下,站着个微驼的黑影,他就是蔡玲的父亲。可蔡玲却死活不承认她有父亲。

  伊农在装服装道具的卡车里找到蔡玲。

  “我不见他!哪个认得他!”她说。

  “他总是你父亲!”

  “他活该!我没这个父亲……”

  伊农急了,说:“我、我、我陪你去。他只想看你一眼……”

  “我不去!叫他滚!”

  “他、他、他毕竟……”

  “狗屁!”

  “你、你、你毕竟……”

  “狗屁!”

  她被伊农逼得步步后退,已退到车栏杆上,她向后仰着身,像要挨刀。“叫他滚!什么父亲!狗屁!”

  伊农再也忍不住了,“砰”地一拳打过去,也不知打着哪儿了,蔡玲一下子蹲下身,捂着脸哭起来。哭得很压抑。伊农愣了一会,赶紧扶住她肩,一个劲说:“请原谅请原谅。”

  伊农代替蔡玲来见这位不名誉的父亲。老头儿马上明白了。

  “她不肯来,是吧?”

  他只好点头。然后又朝他一个劲说:“对不起对不起。”他们站了一会儿。伊农说:“我要去演出了……”

  “等一下!”他居然拉住他,“小玲子现在啥样儿?有这么高……这么高……很瘦?”

  “不,她蛮胖。”伊农急于摆脱这张失望到顶点的脸。

  “我晓得,她是解放军了,不能见我。”

  伊农忽然想出个点子,对他说:“我给你搬把椅子,放在台下。她上台的时候,你就能看见了。”

  伊农把这位有罪的父亲安置好,已挤得一头大汗。老头儿又拉住他:“她妈写信跟我讲,蔡玲想要个手表,你把这个给她。”

  伊农把一块半新的手表交给了蔡玲。她把这块表反复看了看,然后若无其事地塞进挎包。她发现伊农正用很复杂的目光注视她。

  “他走了吗?”她问。

  “走了。”伊农撒了谎。似乎这样对她更好。她果然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

  第一个节目一开始,坐在头排的老头儿就横一把竖一把地抹泪。他哭错了,因为台上根本没有蔡玲。六七年时间,他早记不得她的模样,把谁当女儿他也拿不准,反正他只顾哭。

  蔡玲的节目在最后,老头儿却恰恰没看上,他还有几十里山路要走。但蔡玲却在侧幕看见了父亲。她直瞪瞪瞅了他很久,希望自己蔑视他,仇恨他,但是不行。他那副快不中用的样子用不着谁来仇恨了。

  伊农被蔡玲揪到没人的地方。

  “你骗我!”

  伊农避开她恶狠狠的面孔,端起号吹了个悲哀嘶哑的长音。

  “他没走,你骗我!”

  “我没骗你,他现在真的走了……”

  “你……”蔡玲突然也挥拳给了他一下。

  他晃了晃,站稳后说:“我、我、我没骗你,小玲子。”

  一听这个称呼,蔡玲的泪水夺眶而出。伊农迟迟疑疑地抱住了她。

  第21章

  我现在回想起来,徐北方和我疏远,是从我参加那次“先进分子”大会之后。那时他已拿到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正在说服刘队长放了他,他来找我,希望“先进分子”能帮他一把,去机关上层活动活动。

  我说不清当时我对他说了什么,大致意思是劝他不必那样看重上大学。有一点我明确告诉了他:像他这样死乞白赖地要去上大学实在够呛!反正我决不会那样。

  我说这话不是没有根据的。刘队长手里现成就有一个名额。他找我谈,严肃地宣布,这个名额给我。

  “让我上大学?”

  “我反复考虑,决定给你。”

  “为什么是我去呢?”

  “因为就应该你去。”

  “要是我不去呢?”

  “为什么?”

  “也许我真的不去。”

  “去吧。不容易啊。人人都想去,但我只能给你。”

  “为什么?”

  “因为只有一个宝贵的名额。”

  但我把这惟一的宝贵名额让出去了。让给了那个炊事兵,他曾在包子里放过煤油,后来又把做豆腐的石膏当淀粉烧到菜里。我一出让名额,刘队长马上就想到了他。可他没考取,这不怪我。伊农对这个白白糟踏掉的名额痛心得捶胸顿足。有人说,谁要送伊农去上大学,那就干了件功德无量的事,从此这院里会减少一半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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