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 上页 下页
四十九


  “俺妈听说四川有个人会治俺这病,就领我去了。钱都花光了。”孩子又说。

  那边乘务员还在对付厕所的门,一面用各种可怕的后果恐吓里面的女人。军人站起身,对乘务员们说:“你们那样吓唬她全没用!你罚她一万块,她得有啊!我有法子让她出来。”说罢,他凑到门缝上喊:“喂,大嫂子,您那孩子要尿哩!您看咋办呐?”

  门果然很快开了。乘务员感激地跟军人拍肩打背。

  “好哇!原来以为你一个人混车,这里还藏个小的哩!一块儿补票!”

  女人抱着孩子,垂下眼皮,一副要钱没有,要命有两条的从容劲。

  “不补票,到下站把你交派出所!”

  “交呗。”她说。

  “你这叫扰乱社会治安!”

  “乱呗。”

  “关你班房!”

  “关呗。”

  小残废在母亲怀里十分不安。他懂事的眼睛意识到自己所处地位的卑下,这意识太让他童稚的自尊受折磨啦。他对周围人表示驯服,为母亲的行为向他们致歉,一方面又难堪地把头往母亲怀里拱,想索性钻进母亲身体里去。

  “走吧。你现在跟我们到列车办公室去。”

  女人立刻站起身,一面凄楚地对孩子笑笑说:“不怕的,乖。”

  围观的旅客马上闪开一条路,这对母子忽然有了点大义凛然的味道。“哎,我说!”那军人喊道:“还是商量商量嘛。”然后他把这对母子的遭遇转述一遍。

  “啊呀!这种话我们听多了……”乘务员不耐烦地直摆手。

  军人最后看一眼听天由命的母子俩,有点咬牙切齿地:“好!那我替她买票!”

  一刹那间,车厢里好静好静。

  我坐不住了。我也是个军人,在这一刻不挺身而出将来会后悔。

  “你这钱够买一张成人票,那小孩呢?”乘务员说。

  “那是个病孩子呀!”

  “病孩子也是孩子。买四分之一票吧……”

  “喏!这是孩子的票钱!”我出其不意地出现了。车厢里又变得好静好静。我知道,我的脸又红又亮,和他并肩而立,正被众多景仰的目光环绕着。我很幸福。

  就在那一刹那,我已记不清是哪一刹那了,我忽然想起另一个军人来。我心里一阵惭愧,似乎淡忘了一个最不该淡忘的人。当我看着半旧的军装,合适地裹住他发达的胸肌时,忽然对他有了一种亲切感。我像个恢复了记忆的人,记起一段神秘往事,一段纯情故事——在我小得可笑的年龄,就傻乎乎爱慕过的那个军人……我现在待在白色硬壳里,一想到我在火车上那副含情脉脉的没出息样,简直就臊得没法活。大概我的目光太多情,年轻军人脸红了。他和我正站在两车相接的过道里。车厢里的人大都睡着了。“车厢里空气很差。”他说。

  “对,特别差。”我不傻,知道他此刻心里有了点与我相同的东西。我越来越觉得他熟悉。他好看的嘴使我感到决不陌生。这样的嘴抿上能够凶狠,启开又可以和善。我心目中的男性,就该有这样一张嘴。

  他越来越大胆地对我注视,这使我又激动又害怕。我想问问他是否去过苏州,是否在一个特殊场合遇见过一个十四岁的女孩,那是个招人喜爱的女孩,一根辫子老气横秋地盘在头上……但我却不由自主扯到莫名其妙的话题上去了,白白浪费一大段时间。

  “你是出差吗?”我问。

  “不,探家回部队。”

  “你部队在哪儿?”

  他略带卖弄地笑道:“这可是保密的。”但他不想对我打击太大,又补充道:“我呀,开坦克!就在长江边上。”

  我又来劲了。我想问:长江边上的坦克手,你难道不觉得我面熟吗?我非问不可。不问,我有根肠子就像老抻不直。越觉得他像“他”,我胆子就越小。总有一个声音在我脑瓜里警告:你别胡闹。

  第二天早晨,车停在一个挺荒凉的小站上。我醒来,发现他已经不在了。他座位旁边的老头告诉我:“那解放军刚刚下车。”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直到一个拿红绿旗的推我一把:“车要开了!”

  车慢慢在弯路上滑动。突然,我看见一个俊拔的身影急匆匆走着。见车过来,他停住了。我怎么用力也拉不开窗子。我冲他摇了摇军帽,他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看见,茫然地微笑着……

  那是我惟一的一次探亲假,整个假期没意思透顶,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父母怎么会有那样的本领:让我从头到尾都在一种怀恨的恶劣情绪中过活。他们还有一个本领,就是把对我的优待表现得笨拙之极,让我没有一刻是舒服的。我简直在心惊肉跳中享受他们的厚爱。他们除了对我竭力款待,余下的精力便是阻上我去看望阿爷。只要我一提要去阿爷那里,全家便发生一种神经质的慌乱。

  我乘的那趟列车不知见了什么鬼,居然在苏州站不停,直接开到了上海。车上喇叭只做了一句简单解释:“由于特殊情况……”那个年头总会出现各种各样无法解释的特殊情况。

  当我出现在家门口时,妈妈虚肿的脸僵了好几秒种。我怀疑她已忘了我这个人了。接着全家人都穿着睡衣睡袍冲出来,挤在过道上,组成一个滑稽的仪仗队。我走过去,他们全都毕恭毕敬地瞪着我。我本来就没在这个家庭生活过,此刻更觉得自己是个客人。

  父母及姐姐哥哥惊喜而又生疏地围着我转来转去。姐姐在里弄生产组织毛衣,脸色惨白。哥哥从黑龙江办了病退回来,神态灰溜溜的。他拿起我的军装和挎包研究一会儿,又很随便地扔下了,表示没什么可羡慕的。荡来荡去的生活使他倒像脱了俗,半人半仙似的。

  母亲问我探亲假多长,我说二十天。哥哥马上振奋起来说:“我每天可以陪你!怎么样,我们来制订个度假计划吧?”他已在家闲待了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度假,还没够。

  当我提出立刻要去苏州看阿爷时,父亲沉下脸说:“这个事情我来安排。”

  妈妈说:“有什么看头,他又不是你亲阿爷!”

  “我要去!明天就去!”我态度强硬起来。

  “好好好,”父亲马上陪笑。作为时代特征,他对军人还是有所敬畏。“这事再慢慢商量,好好研究一下。我也是为了你好,跟这样一个阿爷来往,对你没什么好处。万一街道上向你们部队组织反映呢?……再说,你不是在表格里从来没把他填进去吗?”

  我哑口无言。

  直到今天,我躺在这里不能动弹的时刻,一想到老阿爷,就觉得哪里在深深地作痛,痛得我不得安生。说实话,我已不能清晰地记起阿爷的模样,只知道他的背更驼了。走路时两腿显得迟钝、僵硬。端一杯茶,会把半杯泼在衣襟上。这些都是姐姐告诉我的。但我决没有料到,他会患上那样严重的眼疾。

  姐姐总是背着父母跟我谈起阿爷。她问:“你阿爷没有写过信给你吧?”

  她和哥哥一贯把阿爷算在我一个人头上。

  我说:“我没收到他任何一封信。”

  “你当兵走的第二天,他来了。人好像不大对头,呆呆痴痴的。他把你留给他的信给爸爸看,叫爸去寻你回来。”姐姐说,“你真恶劣,为什么偷偷逃掉?……”

  我说:“只能偷偷逃掉。”

  姐姐又说:“后来他又来过几趟,大家也没什么话跟他讲,他坐坐就走了。”

  “他为啥不给我写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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