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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当我用这点信念鉴定自己对徐北方的感情时,并非有足够把握。我甚至感到自己可耻,当徐北方一出现,心目中那个偶像立刻让我忘得一干二净,什么“主宰”也没了。但我不再感到空虚,我实实在在享受着充满人间烟火味的异性气息。

  我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玩艺,把感情搞得没了真理!

  就在我那个充满情愫又充满烦恼的晚上,班长的秘密,就是深夜失踪的秘密,被我识破了。

  我至今一想到那件事,浑身还会起鸡皮疙瘩,但决不是恐惧。我现在的健康状况不适于去想那件事。那事太刺激了。不过我担心我不是把事搞清楚,人们会错看孙煤。其实她不像后来传说的那样下作。人们用生物学概念去给她的行动下结论是不公正的。我只怕没有时间和精力把这事讲清楚了。

  又是血压计、听诊器、人工呼吸……他们真能打搅我。

  大月亮下,我发现班长孙煤穿着一件深红色运动衫。睡梦里只听见一声轻微至极的响声,我就醒了。我只需那么点响就足够了。因为我等的就是它。

  我并没把班长往坏处想,只是好奇,想调查一下她奇怪的毛病究竟是怎样一个发作方式。我也打窗子翻出去,因为我要顺着长长的走廊走出去肯定跟不上她。她走得又轻又快,穿着软底练功鞋的双脚显示着理想的弹力。

  我跟踪是很成功,一点没惊动她。我说过我在这方面是挺杰出的。她义无反顾地向前走,然后拐了个弯,我差点叫她“站住”!因为她毫不客气地闯进了男宿舍,队长有规定,夏天男女宿舍互为“禁区”。

  我最好先把这座楼的地理环境交代清楚:它坐落在院子中央,楼有两个出口,各自东西。这幢楼绝就绝在这里,楼上楼下不能相通,各有各的进出口。假如楼下的人想上楼必须先走出自己的走廊,再穿过院子,从另一端上楼。此地过去是卫生院,楼上是隔离区,这样避免了病员自由交往,可防止交叉感染。我闭上眼也能把这楼的平面图画下来,但我不知我是否把它描述清楚了。

  就这样,班长孙煤从另一端钻进黑洞洞的楼门里去了。楼上全住着男兵。我想这事不那样简单。

  我迟迟疑疑也上了楼。走廊两边的宿舍全开着门。因为天热,我们女兵睡觉也不关门了。整个走廊充满音色不同的各神鼾声。一股汗味和脚臭味,还有令我莫名其妙的一些气味。这是我完全陌生的领域,但孙煤显得轻车熟路。我不敢往前走,在楼梯拐角隐藏起来。

  孙煤这时回头看了看,但她绝对发现不了我。我瘦,贴在墙上薄薄一片。她感到安全了,便推开走廊尽头的门。我把那屋的位置与楼下房间核对一下,心里“轰隆”一声,就不再跳了。

  那是徐北方的房间。

  我不知道怎样处理精神混乱的自己。也不知靠着发粘的墙站了多久;我更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推动我来到那房间门前。

  屋里亮着灯,只不过门上方的玻璃遮了深色布帘。我终于在门下端找到一条极细的缝。我缩下身体,姿势一定又笨拙又丑陋,为的是能把眼睛贴到门缝上。我像个密探或狗特务,这副姿态连我自己也嫌恶。

  门缝里显出这样的图景:孙煤伏卧在地上,脸朝下,双手伸向前方,像在够什么东西,却够不着,模样十分痛苦。

  我纳闷透顶,真想闯进去问问,这叫什么把戏。

  一会儿,徐北方的背影把孙煤挡住了。他手里端着调色板。他走来走去,房里几盏灯被调整得同时照准孙煤。

  我知道了,他把她当模特儿。我看得眼睛酸胀,撑在地上的双手微微颤抖。

  等这个背影从门缝挪开,我傻掉了。我看见一个完美得令人昏厥的人体霍然诞生!维纳斯的诞生!

  好哇,这就是我们那个神气活现、威风十足的班长啊。她往我们面前一站,对我们讲述什么风纪问题。可她倒好,跑到这里,在几盏灯照耀下,痛痛快快把自个剥个精光,我的天,我的天!

  我感到心脏像在胸腔外面使劲捶打着我。我气喘不停,手指冰凉而发粘。似乎我自己正囿于巨大危险之中又无力摆脱。半晌,我咽下一口沉重的唾沫,几乎连舌头一块咽下去了。我痴痴呆呆沿来路往回走,下了楼,我突然撒腿就跑。

  我就在院子里跑开了。我觉得非得用这种剧烈的形式,才能使我胡蹦乱跳的心步调一致。我想,他们可把我毁了!

  我再次被他们抢救过来。

  外面的天色已暗下来。舟桥连从早干到晚,桥总算搭成了。听医生们说那个挥小旗的指挥官把一模一样的动作重复了一万遍,看得所有人都厌烦了,他仍旧满怀信心。

  救护车头一个过桥,轧得钢板“咣咣”作响。孙煤极力护住我,不让我受太大颠簸。她美丽的脸挨我很近。我回忆我当时是怎样恨她来着。我感到受骗,徐北方骗了我,班长也骗了我。她那样不知羞臊,真令我咬牙切齿地恨她。我也认为自己是下作的,去尾随她,结果参观了这样猥亵的场面。我从那条门缝里窥视到的是最丑、也是最美的物体。这物体亵渎了我、亵渎了我干干净净的十七岁灵魂。人类、男女、爱情、欲望,原来就那样混乱地融在一起。爱情是虚伪的,是人们给欲望找到的一个美的借口。我当时觉得班长的身体美得触目惊心。照理,那个青春的高洁肉体该淌融多少无耻和丑恶,但它恰恰又是一切无耻、丑恶的原动力!

  从那天晚上起,我感到庄严,神圣,还有好多好多被我敬重的东西,一下子结成糊里糊涂的一团。

  车在过桥时,我听见很清晰的哨声。这哨子像团支书吹的。就在孙煤和徐北方干那荒唐事的当夜,团支书突然吹起了紧急集合哨。刘队长和团支书并肩站在院子里,分别监视两个楼道的出口。孙煤被困在楼上,根本没一点下楼来的可能性。

  我当时听着短促、急速的哨音,心想,他俩这下可要出丑了。这是当众出丑,没得跑。哨音像催命一样急;我当真替这一对无法无天的家伙着起急来……

  过了河,医生催司机把车尽量开快。天亮前若赶不到手术台上,我是随便怎样也躲不掉那个死了。他们在我死前还要大大折腾我一番,他们要不嫌费事,就随他们便好了。我还在想,当时听见紧急集合哨,不知孙煤吓成什么样子。

  第10章

  “听说,你每天都往本上写点啥?”

  “……”

  “尽写些啥玩艺儿?”

  “……”她惊慌地看了团支书一眼。

  “有人反映都是些不太健康的东西。什么蓝蓝的天……星星跟月亮亲嘴。”他严厉地背诵被所有人歪曲过的诗。

  “……你听谁说的?”

  “不少人都说过。前两天,我在彭沙沙笔记本上看到不少,她说是抄你的。”那意思是:趁早别赖啦。“她说你们班好些人都抄你写的玩艺儿。”

  陶小童想:这是哪辈子的事?自打一年前大伙说她写的诗“叫人肉麻”,她就把那份心收了。如今她不写诗,连日记也不写了。她们何时何地抄的呢?总不能一边批判一边抄吧。人会在憎恶某个东西的同时欣赏它吗?不会的。团支书当时问彭沙沙为什么抄,她躲躲闪闪说不出名堂。反正大家是偷偷抄,也不知为什么。团支书真正感受到:一个人产生了不良影响,往往本人不知道。好比这个陶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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