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 上页 下页
十九


  伊农不乐意了,反驳说自己的喜怒哀乐特别规矩,向来不发生什么混乱。伊农吃力地辩解道:“用用用医学来解释口吃,不过……是极简单的病理:因因因为口腔送气不足,不不不能把要讲的话音连续发出。就就就这么回事。”

  陶小童对这个讨论发生了兴趣。她认为口吃源于初学语时。一般儿童都是模仿父母说话,如果父母说话过分的快和流利,必然使孩子学语时急躁。要不就是父母过分严厉,在他们面前,孩子始终畏缩,所以说话便迟迟疑疑,久而形成口吃。

  徐北方说陶小童只是一般逻辑推理,缺乏名家理论做依据,如弗洛依德精神分析学派的专家指出,人的敌意或焦虑使语言表达发生阻碍——也就是结巴。他们认为,口吃是一种精神性疾病。

  伊农抗议他总把这问题往精神病上扯。

  “是精神性疾病,不是精神病。”孙煤帮徐北方解释。好半天她因插不上嘴而不悦。在大家争论“蝉”字时,她认真查了字典。她不得不承认,体育学校毕竟不是训练脑子的地方。她认为陶小童这时简直洋洋得意,跟徐北方有来有往地争论。他俩几乎甩开所有人,所有人都只有糊里糊涂跟着傻笑的份。

  伊农口吃得更凶,往往张好多次口都发不出音,所以没等他有效地驳证,女兵们就一齐哈哈大笑,笑得他捶胸顿足。徐北方再趁机加强攻势,认定口吃决不是口腔缺陷而是精神缺陷,起码是脑子有问题。陶小童马上接着说,她曾看过一位外国精神病大师著的书,说口吃是大脑的两个半球体争夺对语言的控制权,而造成的冲突;这冲突使发音器官无所适从,便出现口吃。

  伊农被种种玄而又玄的学术分析差点气疯。他脸成了紫色,嘴一龇一龇露出那颗虎牙。他这样子更让女兵们开心。陶小童觉得他有点可怜,便安慰他说:世界上十四个人中就有一个口吃,他大可不必感到孤独。

  然而徐北方却咬着精神性疾病不放。

  “我不是精神病!”伊农突然喊了一句,把大家吓一跳。他这句话说得不能再流利了。他忽然倒抽一口气,又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这叫作一刹那的精神愈合。”徐北方立刻又手舞足蹈地讲解,“这说明精神性疾病的不稳定性和神秘性。它往往出现一刹那令人意外的灵光。所以口吃现象在当今世界仍是精神病学与心理学的疑谜。有的精神病学者专门设立研究口吃的学科。”见伊农又在椅子上耸了几耸,他双手—按:“你别一听精神病几个字就难受。用国外精神病专家的说法,每个人都患有不同程度、不同形式的精神病。所以国外平均每个精神病大夫要负责二十五个人的心理健康。伊农同志,这有什么不合情理呢?”

  团支书王掖生真的被人忘得一干二净,连他自己也把自己忘了。他开始认为他们不像话,撇下他和一大堆文件去讨论结巴问题。渐渐他听得有点入神了,觉得那不是胡说八道,那是一些挺深的学问。他觉得徐北方这人稀松散漫,但那个聪明劲还是讨人喜欢的。他就凭这点讨人喜欢。他几次想打断他们的讨论,但忍住了。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点胆怯,或说是自卑。

  团支书第一次感到有种奇妙的东西在吸引他。他默默坐着,装作心不在焉,其实他对每个陌生的词汇都抓住不放。

  正式的批判会在饭堂里举行。

  炊事班长吴太宽读批判稿时大哭。他最近心情不好,不知为什么。他总想找个合适地方发作一下。他批判稿中联系到苦难的家史,说他家过去从来吃不起肉,最了不得就是到屠宰场弄些猪尾巴回来吃。他是为这哭吗?不是,他还想到母亲的沙眼,父亲的罗锅背,妹妹十二岁才上小学,还留级,以及他最近错了笔账、炊事员小周不安分等等。他哭着控诉,那么宽大个人竟瑟瑟发抖。他恨不得把一辈子的不顺心都清算了。

  刘队长松了口气,一台配合形势的新节目终于排出来了。除了《八路军来了烧开水》还接着唱,其他一律换新节目。有个歌舞表演叫《历史车轮决不能倒转》,具有很复杂的悲剧情节。他拿不定主意让谁担任剧中女主角。

  “队长,是你叫我吗?”彭沙沙一蹦,趴到他家窗台上。她跟队长讲话总是特别天真。

  “我说,你别见天到处扫地,有时间抓抓自己的业务……”队长说。

  彭沙沙一会儿把头偏向左边,一会儿又偏向右边。她在人群里一贯扮演小淘气之类的角色,但分寸总掌握不好。她虽然晃着头,却也把队长摊在桌上的“演员表”看清了。那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并用红笔把名字打了个框。跟着她又看到陶小童名字也打了红框。

  在彭沙沙看来,陶小童的表演才华根本不在她话下。上西藏之前精简演出人员,陶小童差点让减下去。后来排了个表演唱,里面有个哑巴角色,陶小童赶紧声明她可以演这哑巴。彭沙沙说既是哑巴,我也能演。刘队长就把专业文工团那套搬来了,安排AB角,让她俩替换着演。可B角彭沙沙一出场就大放光彩。于是她自作主张连续演下去。起初陶小童不好意思提出异议,有一天实在忍不住暗示彭沙沙,她们是AB角关系。

  彭沙沙却人五人六叹了口气说:“你这样争角色可不对啊。”

  班长孙煤也插手了这件事,明确说,她反感任何人争角色。她认为那是旧文艺界最令人恶心的事。争着出风头是最糟糕的作风。班务会上,她就这么说的。大家一致反映陶小童演得不如彭沙沙。虽然演得蛮像哑巴,但剧场效果不如彭沙沙强烈。彭沙沙一上台就有人笑。陶小童还不服,说:剧情在此处并无喜剧性发展,观众不是笑错了地方吗?

  “什么剧情,管它呢。让人笑总是好事!”大家都这么说。并劝陶小童应该虛心把彭沙沙那套学到手。那些层出不穷的噱头真把人逗死了。

  陶小童闷闷不乐。后来她忍无可忍地大声说:“你们说得不对!”她脸通红,圆脑门也红得厉害。她正告众人;艺术的第一要素是准确。随心所欲地出洋相,靠这个取悦观众是江湖艺人廉价的技艺。

  大家起初愣了一会,没反应过来。后来彭沙沙跳起来,指着陶小童对大家说:“什么呀!什么呀!你们都听见没有?”

  “江湖艺人怎么啦?他们都是劳动人民,你贬低劳动人民!”彭沙沙说得很有力量。

  “我没贬低……”

  大家一口咬定她对劳动人民确实不大恭敬。连一向温和、无所谓是非的蔡玲也义愤地跺跺脚,因为她讲不出什么。

  “我们不是在讨论表演方法吗?……”陶小童寡不敌众,“我不知道你们到底要说什么!”

  “你明明贬低劳动人民!”

  “我没说……”

  “你没说江湖艺人?”

  “我说了……”

  “那你说你没说!”

  “我说了江湖艺人……”

  “那你说你没说什么?”

  陶小童眨着眼睛:“啊?不是你们说我说了什么什么吗?”不知是她被大家搞糊涂了还是她搞糊涂了大家。后来彭沙沙一直把“哑巴”演下去,越演越来劲,直到有回在某兵站饭堂演出,地方太小,她险些给观众来个耳掴子,才有人意识到她那表演已夸张得不成话了。

  刘队长把彭沙沙和陶小童比较的结果,还是把主角给了前者。别人说他对矮矮胖胖的人存在偏爱,是他对小半拉儿的剩余感情所致。他觉得这样说的人无聊。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