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 上页 下页
十六


  团支书胸有成竹的样子,主张灌那孩子姜汤。他们村里都用这法子治肚疼,很灵的。伊农狠狠白了他一眼,仿佛说:竟有这种无知无识的东西。

  伊农向老奶奶要了根缝衣针,又在一碗水里放了盐。然后把针在火上烧了烧。他用自己的手帕蘸着盐水在男孩黑乎乎的肚皮上猛擦,顿时这块皮肤颜色浅了,但手帕却脏得一蹋糊涂。他用缝衣针代替银针,针灸止痛。谁想到,刻板的伊农在这方面却有一手。

  男孩的姐姐发出一声惨号。见弟弟肚皮上竖着一根针,她一脸恐惧和不解。突然,她扑过去咬伊农的肩膀,从声带深处发出报复的低吼。我玩命去扳她的头,可扳她不动。于是大家都来扳。

  伊农倒蛮镇定,随她咬。事后他说幸亏穿了棉衣,不然胳膊就被她啃下去了.那男孩果然安生多了。

  许多藏民也涌进帐篷,围住伊农,显出拥戴的样子。“现现现、现在暂时止疼,”他结结巴巴地说,“虫不打下来,闹个胆道蛔虫,死活都难说。得马上找个医生来!”

  我说我回兵站去找。人群里出来一条汉子,用重浊的低音说:“我骑马送你!”

  汉子穿褪尽颜色的蓝制服,口袋上还插了钢笔;腰间缠着藏袍,并挎有尺把长的腰刀。最滑稽的是脚上竟穿一双内地时兴的北京松紧口鞋。

  我坐前,他坐后。马跑出去时,我看见同伴们都用生离死别的目光盯着我。我忽然害怕了。进藏前听到各种不可思议的传说,其一就是这里的男人会用牛皮口袋把汉族女人装到老山沟去。我要是被装进牛皮口袋,可是自找的。

  马颠得我浑身不舒服。我越想越怕,尽量把身体前倾,想躲开那汉子强悍的胸脯。那胸脯热气扑人。有股生羊肉、熟羊皮、鼻烟与汗混合的乱七八糟的气味。我就这样把小命交给了这个带有陌生气味的壮汉子。快上公路时,我稍松了口气,因为公路上常有道班巡路,或有军车过往,他要收拾我,也不会太省事。

  不料他一抖缰绳,马拐了个弯,绕开公路,朝山坡跑去。这下我完了。

  “哎!哎呀!”我叫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走近路!”他答道,“莫动,坐好!”他用魔鬼般有劲的胳膊钳紧我。我觉得这股劲来自一种古老的欲望。天蓝得有些失常。太阳完全融化在自己的炽热里,使人感觉不到它本身的存在、它的形状和位置。山坡上长着乱蓬蓬的草。完全是一片蛮荒时期的宁静,危机四伏的宁静。我被他钳得一动不动,脑子在想那些糟透了的对策。

  大黑马上山之后,自动走“之”字形。这牲口也搞这些拐弯抹角的名堂,它也会搞鬼,它站在他一边。我想,我要带着枪多好。这时我突然恨起孙煤来,班里发一把“五四式”她整天挎个没够,除了上厕所让别人挎一会儿。我要有那把“五四式”就全解决了。在那家伙张开牛皮口袋的当口,我猝然亮出枪来,然后我便像女英雄那样冷笑:“哼哼!”坏就坏在我手无寸铁,倒是他别了把刀在腰里。我见识过那种刀的锋利,割起牛皮来比裁纸还省劲。

  他们就那样把一整头牛刹时割零碎了,全数填进肚子。惟一能降住腰刀的就是枪。炸弹也行,拉下导火索,听那“嗤嗤”声该多过瘾。我生来头一次对各种凶器生出渴望。枪,是个多么可爱的东西,有枪我现在就照后头来一下。

  眼看大黑马向山顶走去。山那边一定更荒凉,有个洞穴什么的。马走不动了,踏空好几下蹄子,要不是那汉子挟得我死紧,我说不定能趁机跳下去逃掉。可我不想喊,只有傻瓜才毫无作用地哇哇乱叫;我也不挣扎,因为那是白搭。那汉子恶狠狠地咒骂着马,用大巴掌拍它屁股,拍得比鞭子抽还响。翻过这山顶,这家伙就彻底得逞了。我完了。我等于自己送死。

  我漠然看着自己淡蓝色的血管,它像地图上的河流标志。我的胳膊很年轻,血管也年轻,不像我的脸,步步紧追着我的年龄。我一生气或激动,鼻梁上的血管,就是扯住两只眼睛、怕它们彼此失散的那根,它就会鼓起来。它已不像胳膊上的血管这样柔软。不知从何时起,我变得不那么好惹,甚至爱生气了。

  她把注射针头抽出去。这段时间里,他们把一管又一管莫名其妙的液体往我体内输送。我胳膊上大概留了无数针眼,他们像在那上面刺绣或纳鞋底。我只剩一条好胳膊了,那一条给绑了夹板。他们带来的全部夹板给我一个人用还不够,在我小腿上,就捆了两条板凳腿。我被他们捆绑得不成形状。据说我全身有五处骨折,两处外伤和内出血。我偶尔睁开眼睛,孙煤却不睬我。她戴着大口罩、白帽子,以为我就认不得她了。自从知道她和徐北方有一手,我就不怎么怕她了,尽管表面上还很顺从。由于我的坚持不懈,终于搞清了她的秘密。那是个能置人于死地的秘密,当时把我也吓个半死。我蹑手蹑足地跟踪她,本不是想刺探她什么秘密,我最讨厌小探子。我深夜跟踪完全是好心好意,想调查她的“梦游症”临床表现。我居然始终把她当作“梦游症”,我蠢就蠢在这里。事实证明我不是探子,我没有出卖孙煤,尽管她后来欺人太甚,给了我一个嘴巴,我还是守口如瓶。在她被选去演电影之后,不知怎么心血来潮,扇了我一巴掌。那时电影里的女主角差不多都有这个动作。

  我说我爱徐北方,她就给了我那么一下,就这么回事。其实我也是心血来潮,成心要气气她。正式跟徐北方建立情侣关系,是在那一巴掌之后;也就是说,我没什么对不住她的,我是先发宣言后付诸行动。

  其实我到现在也没看透自己。对徐北方,我到底是什么感情。他与我心目中那个标准军人的形象毫无共同之处。

  救护车里就躺了我一个。四周有很多架子,还有很多瓶子、管子,它们通向我体内,有出有进,川流不息。

  车并没有如期开出。路被堵住了,那些石头仿佛从天而降。雨点打在车顶篷上,使车内有了点活力。医生焦急得要命,他们断言我拖不过今晚了。有时我闭上眼,他们就肆无忌惮地讨论我的大致断气时间,以及断气前的一系列麻烦。其实我只是闭闭眼,并没睡着,他们的话我全听得见。我的确长了一对过敏的耳朵。好在人到了我这份上,就不在乎那些话刺耳了。那些话他们不说,我也有数。

  一小时之前,蔡玲代表全队来看我。孙煤没让她上车。他们认为,一切可能引起我情绪波动的事都该避免。情绪波动会让我出意外。所以他们不许我讲话,尽管我还有说点悄悄话的力量。蔡玲在车外雨地里站了好大一会儿。昨晚蔡玲劳苦功高,全仗了她把我发掘出来。多年前在雪山洼里扒出一些搪瓷碗,打那以后她落下了毛病:一逢刨坑挖洞这类事她就特别来劲;不论在哪里、刨什么,她都十分留神。不负她苦心,这辈子她刨出的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我.

  我极想从蔡玲那儿得知团支书王掖生的情况。我相信他不会死。可他现在在哪里,我却不敢去想。

  我说了句:团支书……

  他们马上制止我。孙煤轻轻伏在我耳边:“别想那么多……”

  车总算开了。它跌跌撞撞像个醉汉。

  ……大黑马耸肩扭胯,还是前进不了。我被它弄得几乎要跌下来。那汉子不再用手打马屁股,他跳下来,继续对马进行诅咒。我豁出去了,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这下我可以逃了。不料我第二条腿还未及脱镫,那混账马猛向前窜了几步,我顿时倒挂,由它拖去。

  汉子及时拉住马缰,对我说:“叫你莫动!”

  他轻轻一抬臂膀,我就重新被扔上马背。

  我斗不过他俩:他和那牲口。

  这时他牵着马在前头走。这样就有希望了,我悄悄把两只脚从鞍镫里抽出来,以免重复刚才那个愚蠢动作。我打不定主意往左还是往右跳;不管我往哪边跳,都有跌断腿的危险。

  马终于上了山顶,我还在磨磨蹭蹭。可怎么回事呢?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绝对不敢相信。兵站魔幻般出现在山的这一面。我感到一下从阴间还了阳。

  没错,那的的确确是洛桑兵站:两排红房,半个球场;那不是一队军车在进站?那小不点儿的身影不就是唐站长?我简直激动得要哭,哭得跑进兵站,扑到年轻的站长面前:我这一扑也是无可非议的吧?虽然什么也没发生,可我比死里逃生还索。在这时,我更感到唐站长就是我心目中的那个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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