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 上页 下页


  通往伙房的门打开了,小周把一桶面往外一搁,贼似的立刻缩回去,像提防挨揍。

  所有的抱怨全没了,所有人都围住那个桶。被围在最里面的某人发出惨叫,因为外面的人越过他头顶去捞面,把滚烫的面条漏进他衣领里了。炊事班长吴太宽算把这帮人摸透了:骂归骂,从来没哪个绝食。

  团支书有个特大的绿色海碗,吃起面来整个头都埋进去,像在洗脸。他吃的时候显得很凶猛,但咀嚼时又很矜持,为压抑过强的食欲,他做出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怎么总也丢不掉你那一套?”

  团支书突然说。

  陶小童停止“呼啦呼啦”地吸面条,呆看着他。他每天都能在她身上发现新毛病;她见到他就浑身不对劲,一点自信也没了。本来出操走得挺好,只要他当值星,准让她单独在众目之下来回走,弄到她彻底晕头转向,不分前后左右,才饶她。她怕他是怕透了,但又感到不应该躲开他,躲开他就是躲开一种正确的东西。

  “你要把你那一套,”团支书用食指在脑门上绕了一下,“丢掉。你那一套,”他又绕一下,“跟部队这一套,格格不入。你要入团,就要丢掉你那一套!”他最后又果断地在脑门上那样一绕。

  老实巴交的团支书词汇少得可怜,但他偏偏爱给人做思想工作。有人发现一个窍门,如果你不想听团支书的“思想工作”,就盯着他面孔看。他谈话最怕人家看他脸,他希望俩人最好东张西望。如果谁盯牢他,他就会着慌,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他找过徐北方几次。徐北方在他刚想开口时,就用充满景仰的目光盯着他,他居然一言不发就结束了“思想工作”。

  有一点陶小童至少是听懂了,团支书想发展她入团;有一点她怎么也听不懂,团支书反来复去说的“那一套”,是指什么。

  孙煤认为陶小童太不像话了。

  吃过晚饭,她召集全班开会。她是班长,什么时候高兴就什么时候开会。

  彭沙沙忽然人五人六地拍拍陶小童肩膀,说:“你这个人啊,思想有问题。”

  大家都板着脸:陶小童把我们所有人都骗了。

  “陶小童同志,你经常写学习心得吗?”班长口气严厉地问。

  “写……写心得。”

  “你每天晚上写的是心得吗?”班长紧逼着问。

  “是……是心得。”

  彭沙沙耐不住了,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张嘴发出一声很长很长的“啊”。

  陶小童忽然明白出了什么事。

  大家都笑起来。彭沙沙扭着腰,向前伸着两只短胳膊,又发出一声很长很长的“啊”。大家笑着,陶小童也傻乎乎跟着笑,怎么办呢?不笑她就被孤立了。

  彭沙沙更加眉飞色舞。她向来希望捧场的人越多越好。这个丑姑娘有一大优点:先天下之乐而乐。有次去一个空军疗养院慰问演出,那地方有温泉,大家被优待去享受一回。池子里一股怪味,据说是水中含硫磺的缘故,不仅有益健康,还有漂白功效。女兵们要先把彭沙沙扔进池里,看看能否将她屁股上那块黑胎记漂掉。

  彭沙沙不等别人扔她,自己喊着“冲啊”就蹦进池子。“喂,彭沙沙!”班长孙煤说,“站起来,叫我们看看你屁股上的黑记掉了没有?”

  她真的站起来,把背掉向众人。班长顿时笑得浑身每条优美的曲线都随着波动,指着彭沙沙大叫:“你有救啦!……那块黑记真漂白啦!不信你扭头看看!”

  彭沙沙装着很认真地扭身往后看,结果像猫逮尾巴似的原地直打转。

  女兵们被她逗得呼天抢地地笑。彭沙沙不怕丑化自己。她就凭这点征服了众人。只要能让大家高兴,她就可着劲糟蹋自己。有时搞得陶小童为她痛心。

  这时彭沙沙用哆哆嗦嗦的嗓音朗诵道:

  啊!这就是你吗——我初夏的小雨?

  你温柔地、轻轻地——

  你斜的、竖的

  织成一张情网,把我裹得

  这样

  严密……

  陶小童脸上出现一种得意感,把孙煤简直气坏了。

  彭沙沙记性不坏,她能把陶小童的诗整段背诵。

  有人也学着“啊”了一声,马上就叽叽咕咕地笑起来。这种笑很微妙,是从一个似懂非懂、却又非常敏感的区域发出的。

  啊……

  夏夜的风,是浅蓝的,

  彭沙沙继续表演。

  伸出手,你就能掠来一块

  浅蓝的纱绸……

  她把“掠”字读成了“抢”,陶小童想纠正,却不忍打断这么好的句子。啊……风啊……飘免啊……

  彭沙沙忘了词,胡乱啊起来。其实陶小童前面那些诗也并没写过那么多“啊”。她故意拖腔拖调,像不会唱歌的人偏要加上许多花哨的装饰音。她到陶小童抽屉里找针线,意外发现这个本子,便不客气地打开看了。原来,陶小童每晚干的就是这个。

  陶小童这时被自己的诗搞得好陶醉。但不得不指出:“是飘逸,不是飘免,你读白字了……”

  “明明是免,我们都看了!”

  班长孙煤大声道。她上了个不小的当;在发展团员的会上,她竭力抬举陶小童,说她“学习心得”写了多厚一本。

  陶小童说:“没有飘免这个词的。”

  “谁知道有没有!反正是你写的!

  “我写的是飘逸!”

  “我证明——”彭沙沙站起来,“不是!”

  蔡玲说:“我也证明……”“对对对,不是!”大家都说。

  陶小童忽然给她们搞晕了:“不是什么?”

  “谁知道不是什么,反正你写的!”

  大家有点恼了。陶小童更加糊涂:你们火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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