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 上页 下页


  蔡玲似乎没听懂。她紧抱着换到手的褥子感到十分踏实——每当多捞点什么,她就显出这副圣徒式的可爱表情。她认为一切好东西都该归她,因为她最知道疼爱好东西;好东西放在她手里比放在任何人手里都合理,都保险。

  等陶小童来到院子里,发现班长早没影子了。院子很黑,只有徐北方的窗子投下一根亮线。他就住陶小童头顶上。此人在队里无法无天,每夜作画到深夜,可没人知道他画些什么。每晚上熄灯号响毕,刘队长务必在院里喊:“熄灯!都熄灯!”其实喊的就是他。他后来搞了副厚窗帘,就把队长糊弄了。住在他脚下的人知道他不仅没睡,而且远比白天活跃。有天夜里,他画得高兴,一跺脚,把楼下天花板上一个白瓷灯罩给震下来,差点砸了蔡玲的脑瓜。蔡玲发现这东西能当个蛮高极的痰孟,就一点牢骚也没了。

  她前院后院找了一大圈,回到楼前正和一个人撞上。俩人都吓得一蹦。“是陶小童啊?!”

  她也看清此人是彭沙沙。

  “你知道现在几点?”彭沙沙哑着嗓子问。

  陶小童见她手里拿扫帚:“你疯啦!深更半夜你扫地?……”

  “真的呀!”她笑起来。她的笑声特象咳嗽,“我以为是早晨了呢!”

  湖北兵彭沙沙发现一个窍门:越是干自己份外的事,越容易引起别人好感。好比农村,老实种田吃不饱,一搞副业马上就阔。拿到此地来说,舞台上尽可以混一混,扫地冲厕所却得用心用力。谁一旦干了许多不属于自己份内的事情就肯定捞到荣誉,这可能是个永远灵验的诀窍。陶小童傻就傻在这里。但彭沙沙决不会把这个诀窍告诉她。

  “那你起来干吗?”彭沙沙不放心地问。她总是心惊肉跳,生怕谁能比她更早起床,抢在她前面扫地。

  “我上厕所……”陶小童不假思索地说。班长若真有梦游症,头一个就不能让彭沙沙知道。所有最糟糕的事情都能使她倍受鼓舞。

  彭沙沙拖着扫帚走了。她要把扫帚藏个更保险的地方。她每天花很大工夫去发掘别人藏的扫帚,再花很大工夫把自己的扫帚不断转移。她僧恨那些偷她扫帚的人,为此她总是去偷别人的扫帚。扫帚本来是够多的,可这样一搞,气氛总是很紧张,所以她一再提高警惕性。

  陶小童走进楼后的浴室,里面砌有一排排可爱的小浴盆,成年人使用它很不好受,但改建是不可能的,没那笔钱。她拉了一下开关,灯是坏的。这浴室虽不适用,但极考究,雪白的瓷砖直砌到天花扳。能上这个幼儿园的,绝不是寻常百姓家子孙。最次的家长,也比刘队长官大。刘队长是老资洛,可正经当个什么长,这还是头一次。

  陶小童想,除了男厕所和男宿舍,一切地方都找遍了。她最大担心就是班长会一头栽到哪里,着凉伤风。

  班长孙煤是个明朗而健康的人。陶小童若把她这种奇怪的病讲给别人听,准保所有人都斥她说胡话。她美丽而活泼,走到哪里都带着一团闹嚷嚷的欢乐。陶小童因误场受了批评,孙煤笑嘻嘻地戮着她的脸蛋说:“你活该!傻瓜蛋。”过一会她又笑道:“你和他钻到桃树林子里去啦?”

  陶小童又急又臊,她却洋洋得意地大笑起来。“我逗你的,我知道你跟他去偷东西!他本来拉我去,我不理他。对这事我才没兴趣!他有点喜欢你,对不对?……好哇,你心里有鬼,脸红啦!”她就用她的笑狠狠把陶小童折磨一番。她的笑是一步步紧逼过来的,让人来不及防守。

  她回屋时,发现门关紧了,她走时明明留了条缝的。她敲了敲。

  “谁呀?!”

  陶小童惊呆了,里面竟是孙煤的声音!她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搞不好得梦游症的是她自己。

  门打开了,走廊有灯,她发现班长满脸倦容,确实象从很沉的睡眠中惊醒的。她和她的眼神对视一会,那是一刹那连她们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较量。班长竟什么也不问,什么也没说。她也保持着沉默。

  陶小童躺着,觉得整个黑暗的空间是个大疑团。

  第3章

  我刚才好象听见有人喊我。恐怕是梦。

  让我这样躺着,却不让我动,搞得我很窝囊。那段小梦,使我这颗天真的心脏傻头傻脑地跳快了一倍。我梦见有人来搭救我,捧住我的脑袋,象拔一种根茎类植物一样用力地拔。我的头发死死牵住泥土,使他们很难拔出一个全须全尾的东西。还有人喊我,我的名字变成了一首颂歌,被许多人用假嗓子合唱,拖着长腔。

  我在梦里忽然变得不想死了。可那些人全都对我板着脸,意思好象说:事情闹到这一步,你耍赖可不行。我真想对他们说:我不需要你们的颂歌,劳驾你们闭上嘴,不然我宁可不死了。但我不好意思讲真话,那样不是得罪人家吗。

  直到我清醒,还听见袅袅的一点余音,“陶——小——童……”

  我记得,我是逆着山势躺着的。全身的血都灌进脑子,这使我犹如一条底朝天的口袋,所有东西都陆陆续续往下倒,倒到最后,我发现自己最耿耿于怀的是孙煤半夜失踪的事。那件事使我大长见识也大受刺激。

  孙煤能在那么一件荒唐事里表现出正义和勇敢,真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发现我蛮应该当一个密探,因为这方面我条件杰出:机敏、多疑,孜孜不倦。与密探不同的则是,我对当事人怀有极善良的愿望。真的,当时我对班长那种不知害燥的行为嫌恶的同时,又为她担忧到了心律不齐的地步。

  我忽然又听见什么地方有人呼唤我。我否认我又做了什么梦。仔细听听,山上的树和草在索索响,除此以外,没什么再证明地球上还有活物。

  我没见过比这更可怕的灾害。大自然想折腾所有生灵是太容易了,它不过发了十分钟的牢骚,把所有的“大寨田”都恢复成亿万年前的状态。人们无穷尽地利用它,这使它不耐烦。它一阵疯狂的哆嗦,象要甩脱一切强加于它的负担。于是山崩了,河断了,泥沙与石头汹涌得象大潮一样从山上倾泻,人们精心营造了多年的村庄毁了。我随“抗震救灾”大军开进这里时,一切都乱得不成话,没人知道该从何处救起。

  这是我来到此地头一次见到月亮。真的,几天来,连太阳也不曾出来过,何况月亮。

  灾区的月亮,又白又大,象“阿斯匹林”大药片。

  我能很痛快地吞下任何药片。阿奶曾对我的吃药精神深感恐怖:一颗随便多大的药,被我一瞪眼就咽下去,“咕咚”一声,象块石头落到井里,接着再吃第二颗,看样子象吃起来没够。“这小孩吃药有瘾头吧?……”阿奶疑惑地问母亲。

  “她吃药一向蛮乖。就是一碰两碰地生病,伤脑筋!”母亲说。

  我也太爱生病了,为此我感到害臊。每次母亲对着我叹息:“唉!老天爷,你怎么又生病了?”我就感到很对不住她。她的牢骚和烦躁我非常体谅。那次阿奶把我带走了,她坚持说我没什么病,主要怪母亲养得太马虎。

  阿爷看见我高兴得发狂,很庄重的脸做出各种怪样子来逗我笑,我一笑,他更得意忘形。没想到,我这一岁半的病孩子倒挺让这老头子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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