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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她一边唱一边想,我明天一定把他惹急。急得他的一双食指真成了枪筒子,一左一右地对准我的太阳穴。

  一天天过去,斑玛措一天天盼望王老师训她。可王老师越来越慈爱,眼睛抠成了两个窟窿,窟窿底部,斑玛措看见她父亲的眼睛朝她看来。那个她从来没见过的父亲。

  六月的一个星期天,斑玛措第一次骑自行车上街。因为她不参加演出和排练,时间比其他兵们富裕,所以男兵女兵爱差她去街上买东西,寄信。跑不过来,大家就教她学骑自行车。斑玛措很鲁,让人扶她上了车就冲到大街上,她这才想起还没学过下车。她只好一路上叫住行人,扶她上下。解放军在这个城市还有不错的人缘,所以斑玛措不费劲就把车骑到了人民商场。

  晚点名之前斑玛措回来了,自行车却由一个小伙子为她推着。另一个小伙子和斑玛措打打闹闹,藏语听都听得出狎昵来。斑玛措大拇指一点,说:“我的老乡。”

  三个人进了斑玛措的宿舍,关上门。有人跑去找何小蓉,说分队长,你手下带了男的在宿舍喝酒呢。

  小蓉敲开门,见三个人都坐在地板上。不是坐,是半躺。斑玛措站起来,把门掩得只剩个缝,对分队长说,民族学院的。小蓉说,男男女女在宿舍喝酒,你狗日当兵当腻了吧?斑玛措说,我老乡啊!民族学院的!小蓉一点情面也不留,说民族学院的到民族学院去喝!斑玛措脸通红,牙根子搓动几下。小蓉说哎哟,你想锤老子呀?斑玛措使劲甩上门,向她的同胞表示她没被这个娇小精致的汉人长官吓住。但十分钟以后,她便找了个借口把两个藏族老乡送走了。

  从此斑玛措有了串门的地方。一天她回到宿舍便翻找那个牛皮口袋。从里面摸了一串念珠出来,往床上盘腿一坐,开始念经。同屋的人都嘀咕,说斑玛措最近作什么怪,所有的藏族习性都回来了:早餐不吃馒头,自己捏糌粑,裤带上也别上了小腰刀,手指上的银戒指也出来了。晚上学中央文件她人是来了,嘴巴仍是一片忙乱,只是不出声罢了。问她念的什么经,她说她没有念经,是念咒,咒那个今天偷走她三丈布票五十元钱的偷儿。民族学院的老乡请她物色一件袍料,要灯草绒。灯草绒一到货就抢光。她就是在抢购时遭窃的。她说她把偷儿咒得好惨,三丈布票五十元钱就给他扯布做祭帐了。她又快活起来,又笑得满地打扫卫生。

  小蓉说:“迷信是反动的,晓得不?”

  小蓉看不起谁,谁就觉得自己在她眼里是一泡屎。此刻斑玛措就觉得她被小蓉看成了一泡屎。

  小蓉又说:“这身国防绿我看你是穿腻了。一年兵还没当到头,男朋友都耍起了。狗日还耍两个!还骗老子!老乡——日喀则的都是你老乡啊?”

  斑玛措从地上站起来,正要往椅子上坐,小蓉拖住她,手狠狠抽打她身上的灰尘。

  小蓉打着说着:“当兵的耍朋友犯军法,你狗日晓得不?”

  “你狗日自己结婚了呢?!”斑玛措吼道,一扬臂打开小蓉的手。

  小蓉刚想说什么,一下子傻了:斑玛措两个眼睛鼓着两大泡泪水。那声吼像无意中吐出了她心里最深的隐痛,斑玛措自己也傻了。小蓉听萧穗子说她去丈夫部队探亲斑玛措哭了,她当时是感动的,现在她依然感动,却觉出一点不祥。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看得这样重,总是有点不祥。

  第二天副政委找斑玛措谈话,说耍朋友是不能乱耍的,要等到小斑你军装上挂起四个兜,才耍得。解放军里头,藏汉一家,藏汉平等,我抓政治,不能只抓汉族娃娃的男女作风吧?

  斑玛措明白了,她必须和两位“老乡”断绝来往。

  她礼拜日晚上没有归队参加晚点名。熄灯号响过很久,她才回到寝室。何小蓉在她帐子里坐着,手里一把手电筒,在斑玛措进门时就把光柱指在她脸上。

  “去民族学院了?”

  “晓得还问。”

  “喝酒了?”

  “喝安逸喽!”

  “狗日两个男娃子耍你一个?”

  “哪个说的?我一个人耍五个男娃子!”

  手电光圈狠狠地盯着她,一寸一寸地打量她。斑玛措毫无窘色,浑身自在。她那骑马人的腿已彻底恢复了原形,两膝松松地形成轻微罗圈。她不管小蓉的手电光怎样盯她,她照样解衣脱帽,倒水擦身。小蓉在光圈里看见的斑玛措又是原先的庞然大物,迈着草原牧人晃晃悠悠的大步,一举一动都那么粗大剽悍,屋里的床、桌子、椅子,马上显出比例谬误来。

  第二天斑玛措拿出酥油炸果请女兵们吃。女兵们个个嘴馋,碰到奶油和白糖做的点心,马上哄抢。有人想到何分队长没来,便留出一份。这时小蓉在窗外吹排练哨,被女兵们叫过来,她对那几颗酥油炸果吸吸鼻子,平整的一张脸马上皱成了糖包子。她说谁吃这么臭的东西?闻一下就把我昨晚的饭吐出来了!

  然后她吹着哨轻盈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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