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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瘦狗给砸得几乎失去了狗形;尾巴在裆里夹没了,耳朵塌下,紧紧贴着脸。颗韧楞得张开嘴,骨头落在地上。牠听我们笑,听我们说:“来勾引我们颗韧!颗韧才多大,才六个月!”“看牠那死样,一身给跳蚤都咬干了!”“勾引倒不怕,怕牠过一身跳蚤给颗韧……”我们以为颗韧被制住了,却不知颗韧从此每夜跑五六公里到炭窑去幽会瘦狗。我们发现时颗韧已是一身跳蚤。我们给牠洗了澡,篦了毛,关牠在房里,随牠怎么叫也不放牠出去。下半夜不止颗韧在叫,门外那条瘦狗在长一声短一声的呻唤,唤得颗韧在里面又跳脚又撞头。牠只听瘦狗唤痛,却不知痛从哪来的。我们当然知道。都是我们布置的。清早我们跑出房,见那只捕兔夹子给瘦狗拖了两尺远。那三寸金莲给夹断了,血滴冻成了黑色。颗韧跑到瘦狗面前,瘦狗的媚眼也不媚了,半死一样略略翻白。颗韧急急忙忙围着牠奔走,不时看我们。我们正装行军车,准备出发,全是一副顾不上的表情。颗韧绕着瘦狗越走越快,脚还不断打跌。我们不知道那是狗捶胸顿足的样子;那是颗韧痛苦、绝望得要疯的样子。

  颗韧这时听见尖利而悠长的出发哨音。瘦狗嘴边溢出白沫,下巴沉进雪里。颗韧看着我们。我们全坐上车,对牠嚷:“颗韧,还不死上来!……”牠终于上了车,一声不吭,眼睛发楞。冯队长那声乌鸦叫都没惊动牠。颗韧一直楞着,没有回头。牠明白牠已失去瘦狗,牠不能再失去我们。过了康定再往东,雪变成了雨。海拔低下来,颗韧趴在小周的鼓边上看我们演出,牠发现我们的动作都大了许多,跳舞时蹦得老高,似乎不肯落下来。这是个大站,我们要演出七场,此外是开会,练功。一早颗韧见小周拎着乐谱架和鼓槌儿往兵站马棚走,头在两肩之间游来游去。突然他头不游了;他正对面走来了赵蓓。

  赵蓓也在这一瞬也矫正了罗圈腿。小周看她一眼,她看小周一眼。两人擦肩而过,小周再看她一眼,她又还小周一眼。小周开始照乐谱练鼓,两个鼓槌儿系在大腿上。从每一记的轻重,他能判断鼓音的强弱。颗韧发现他今天不像往日那样,一敲就摇头晃脑。今天他敲一会就停下,转过脸,眼睛去找什么。赵蓓的琴音给风刮过来刮过去,小周不知道她在哪里。颗韧观察他的每一举动。等他转回脸发现颗韧洞悉的目光。他顺手给牠一槌,说:“滚。”等小周把头再一次转回,见枯了丝瓜架后面两个人走过来。他俩半藏半汉,一把大提琴夹在胳肢窝下面。小周问:“老乡,你琴哪找的?”老乡说:“偷的。就在那边一个大车上还多!”两人说着,大模大样跨上牦牛。颗韧感到小周在牠背上拍的那记很重。小周说:“颗韧,不准那两个龟儿子跑!去咬死他们……”颗韧没等他说完已窜出去,跑得四腿拉直。牠追到那两匹牦牛前面,把身子横在路上。小周解下一匹马,现学上马、使戟,嘴里嘟嚷着驱马口令和咒骂,也追上来。两个老乡策牦牛轮流和颗韧纠缠又轮流摆脱牠。

  小周喊:“咬他脚!咬他脚!”颗韧不只听指挥,扑到哪是哪,咬一口是一口。“咬他脚笨蛋!”颗韧见歪歪扭扭跑来的马背上,小周忽高忽低,脸容给颠得散一会、聚一会。眼看马追近了,却一个跳跃把小周甩下来。颗韧一楞,舌头还留在嘴外。马拖着小周拐下了小路。颗韧没兴致再去追那两人,楞在那儿看小周究竟怎么了。牠不懂这叫“套蹬”,是顶危险的骑马事故。马向河滩跑,被倒挂的小周还不出一点声,两只眼翻着,身体被拖得像条大死鱼。河滩枯了,净是石蛋儿。颗韧听见小周的脑勺在一块大石蛋儿磕得崩脆一响,石蛋上就出现一道血槽。颗韧认得血。牠发狂地对马叫着。牠的声音突然变了,不再像犬吠,而像是轰轰的雷。马在颗韧嗓音变的一剎那跑慢了,然后停住。颗韧喘得呼呼的,看看马,又看看没动静的小周。马这时看见不远处的草,便拖着小周往那儿蹓,颗韧喝斥一声,马只得止步。颗韧开始浑身上下拱小周,他仍是条死鱼。颗韧一样样捡回他沿途落下的东西:钢笔、帽子、鞋,牠将东西一一摆在小周身边,想了想,叼起一只鞋便往兵站跑。

  牠跑到一垛柴后面,赵蓓正在练琴。牠把前爪往她肩上一搭,嗓子眼里怪响。“死狗,疯!”赵蓓说。她不懂牠那满嘴的话。牠扯一扯颈子,“呜”的一声。颗韧好久没这样凄惨地啼叫了。赵蓓顿时停住琴弓,扭头看牠。这才看见牠叼来的那只鞋。她认出这草绿的,无任何特征的军用胶鞋是小周的。颗韧见她捧着鞋发楞。牠上前扯扯她的衣袖,同时忙乱地踏动四爪。赵蓓跟着颗韧跑到河滩,齐人深的杂草里有匹安详啃草的马。再近些,见草里升起个人。赵蓓叫:“小周!”听叫,那人又倒下去。赵蓓将小周被磨去一块头皮的伤势查看一番,对急喘喘跑前跑后的颗韧说:“去喊人!”颗韧看着她泪汪汪的眼,不动。任她踢打,牠不动。牠让她明白:牠是条狗;狗是喊不来谁的。赵蓓很快带着卫生员和冯队长来了。小周的轻微脑震荡,以及严重的头部外伤十天之后才痊愈。

  十天当中,我们在交头接耳:“你说,颗韧为什么头一个去找赵蓓?”“你说,颗韧是不是闻出了小周和赵蓓的相投气味?”我们都怪声怪气笑了,同时把又憨又大的颗韧瞪着,彷佛想看透牠那狗的容貌下是否藏着另一种灵气,那洞悉人的秘密的灵气。颗韧疏远了我们。牠不再守在舞台边,守着小周那大大小小一群鼓。牠给自己找了个事做。牠认为这事对我们生硬的军旅生活是个极好的调剂。牠很勤恳地干起来。牠先是留神男兵女兵们的眉来眼去。很快注意到一有眉眼来往,势必找到借口在一块讲话。再往后,这对男兵女兵连废话都讲完了,常是碰了面便四周看看,若没人,两人便相互捏捏手,捏得手指甲全发了白,才放开。在行军车上,男兵女兵混坐到一块,身上搭伙盖件皮大衣,大衣下面全是捏得紧紧的一双双手。有次颗韧见一车人都睡着了,车颠得凶猛,把大衣全颠落,那一双双紧缠在一起的手都暴露出来。却没人看见,独独颗韧看见了。

  颗韧每晚是这样忙碌的:牠先跑进女兵宿舍,在床边寻觅一阵,鼻子呼嗤呼嗤地嗅,然后叼起一只红拖鞋(亦或是绿拖鞋、粉拖鞋、奶白拖鞋),飞快地向男兵宿舍跑。牠不费事就找到了他那个跟红拖鞋的主人暗中火热的男兵。颗韧仔细将女兵的拖鞋搁在男兵床下,既显眼又不碍事。然后牠连歇口气都顾不上,立刻叼起那男兵的一只皮鞋(亦或棉鞋、胶鞋、舞鞋),再跑回女兵宿舍,将男鞋摆在那女相好床上。有时颗韧兴致好,还会把鞋搁进被窝。再就是牠心血来潮,不要鞋了,改成内裤或乳罩。到了内裤这一步,我们就不再敢偷偷甜蜜了。我们开始感到大祸临头。谁也没往颗韧身上去想。开始大家都假装是粗心,错拿了别人东西,找个方便时间,把东西对换回来便是。久了,这样的对换便给男女双方造成一份额外的接触。于是,浑沌的大群体渐渐被分化成一双一对,无论我们怎样掩饰,怎样矢口抵赖,这种成双成对仍是一日比一日清晰。

  我们困惑极了,想不出自己的体己小对象怎么会超越我们的控制,私奔到男兵那里。我们甚至想到“宿命”和“缘分”之类的诠释。当这样奇事发生得愈加频繁时,我们不再嘻嘻窃笑,我们感到它是个邪咒;它将我们行为中小小的不轨,甚至仅仅是意念中的犯规,无情地揭示出来。我们怎么也没想到颗韧。是牠在忙死忙活地为我们扯皮条。牠好心好意地揭露我们的青春萌动,同时出卖了我们那点可怜的秘密。牠让我们都变成了嗅来嗅去的狗,去嗅别人发情症候。没有颗韧的揭示和出卖,我们的出轨应该是安全的。在把内裤和乳罩偷偷对换回来时,我们感到越来越逼近的危险。

  然而我们控制不住,这份额外的接触刺激着我们做为少男少女的本能。在恐惧中,我们尝试接吻,试探地将手伸到对方清一色的军服下面。我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是颗韧这狗东西使我们一步步走到不能自拔的田地。颗韧也没想到,牠成全我们的同时毁了我们。终于有一对人不顾死活了。半夜他俩悄悄溜出男女宿舍,爬进行军车。我们也悄悄起身,冯队长打头,将那辆蒙着厚帆布的车包围起来。黑暗中那车微微打颤。我们都清楚他俩正做的事,那是我们每个人都想做而不敢做的。只有让他俩把事做到这一步,我们才会像一群观看杀鸡的猴子,被諕破胆,从此安生。我们需要找出一对同伴来做刀下的鸡。我们需要被好好諕一諕,让青春在萌芽时死去。冯队长更明白这一点,他的青春在二十年前就死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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