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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现在不放,可就来不及了,马上你就要知道我们是谁了。”有人凑到老护士耳边告诉她:“这姐妹俩是司令员的女儿。”老护士说:“司令员的女儿就拉了大便不冲啊?”老护士这话非常在理,非常合逻辑,也非常有原则。连妞妞和丫丫都觉得理亏起来。但两人毕竟是女孩子,一口咬定老护士老眼昏花,诬陷好人。科主任这时开始查房,听走廊上乱便出来搞治安。丫丫和妞妞回到毕奇病床边,听老护士大声说:“司令员的娃儿也要讲卫生!不行让司令员自己来评评理!……”军训结束回到成都,是春节前夕。老吴交代了毕奇如何吃药,如何休养,便匆匆回家探亲了。其实毕奇已经康复了,人也胖了不少,早就开始吃正常伙食了。初一早上他照旧练琴,结束后拿了饭盒到伙房打饭,这才记起初一伙房不开伙,而是分发给每人半斤面、半斤肉馅,由大家自己去包饺子。

  大家往往自己结伴,五、六个人合成一组,皮儿的皮儿,包馅儿的包馅,同时胡聊,或者逗嘴。穗子受到一组人的邀请,感动得心也要化了。半年来这还是第一个集体向她展开怀抱。但她忽然发现各组都没有毕奇,知道他又躲到什么别人找不见的地方练琴去了。她便撒了个谎,说另外一组人已邀请了她。穗子撒谎是因为毕奇。假如她告诉人们,毕奇尚未入伙,大家一定会等他练完琴冒出来时,拉他入伙。那伙人里万一逗嘴逗得过分,说出穗子的事来,穗子从此连最后尊严也没了。她见过类似情形:斗争归斗争,事情一过半年,人们就会拿当事男女开玩笑,假如有人说:“唉,小萧,怎么不和你男朋友一块包饺子啊?”穗子在毕奇面前就原形毕露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毕奇给她的一份友情,基于他仍旧认为她单纯无邪。半年中,从夏到冬,毕奇的友情成了穗子的空气和水。

  她领到面和肉馅,等着毕奇。见到他,她说她起床晚了,别人都搭了伙,她只好单干。毕奇特别高兴,说我来皮儿吧,你这个南方佬儿肯定不会皮儿。穗子不动声色,把面和好,不紧不慢操起了面杖。毕奇大手直拍,连连喝采:“!!南方人成这样也还凑和。”吃饭时毕奇谈到他母亲。他说他跟母亲每隔两天就通一封信。妞妞和丫丫接他去司令员宅子,也请他用司令员专线给母亲打电话。他忽然说:“你好像挺脱离群众的。”穗子说:“没有啊。”“你不太合群。”“谁说的?”“你说我呢,小萧,我合不合群?”穗子说你当然合群了,你群众关系最好了。他说:“咳,咱本身就是群众嘛。”

  说完他笑起来,大眼睛弯弯长眉飞舞,一点也没有平时怯懦木讷的样子。穗子想,毕奇倒跟她挺合得来,说不定他也拿她的友情当回事呢。她还发现毕奇有个不正常的地方:对别人的事,他一个字都不谈,似乎他一点也不知道他周围的人怎样活着,亦似乎他知道也不感兴趣。春节之后,复员、转业的名单公布下来。名单里有老吴。老吴委屈冲天,说文工团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吃了柑子砍树、掏空了豆瓣酱砸酱缸。他在文工团领导面前却说另一番话:这么多年我老吴不是无怨无悔地做末席嘛?末席,就是最小一颗螺丝钉,只能由他这样思想过硬、不图名不图利的老同志来当。最后他老泪纵横,说毕奇和他处得跟爷儿俩似的,他走了,谁来照顾毕奇?毕奇可不是螺丝钉,而是主机哟。

  老吴哭了一场又一场,有真哭有假哭,从文工团哭到政治部。最后政治部再三研究,结果是再次决定让老吴复员。老吴跟毕奇说,老子非去偷杆机关枪来,扫平文工团,扫平政治部。毕奇说机关枪恐怕不好偷。老吴说,冲锋枪也行。说着老吴两手抱着头,又哭了。而老吴却被惊险地挽救了下来。毕奇跟妞妞求情,妞妞又向她爸求情,在老吴将要踏上回他那小县城的火车之前,把老吴抢了下来。这桩事丫丫和妞妞、毕奇分歧颇大,她说老吴这种充数滥竽早该扔出去,正是他和你们要对中国音乐的悲哀负责。

  丫丫说,知道世界上最无情的东西是什么吗?是艺术。老吴又恢复成一贯的老油条,满嘴俏皮话牢骚话,早上叫他起床出操,他仍旧说:“出你妈啥子操哟,把老子皮鞋都崴断喽!”和曾经不同的是,老吴开始收学生。他求爷爷告奶奶的时候欠了一屁股人情,政治部干部们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老吴这里来免费学琴。老吴到处跟人说,他们请我“误人子弟”,我只好照办。他心里图得是和办实事的人搞好关系,就不会在下次转业中让文工团领导下他的毒手。一次老吴出差,把学生们交给毕奇。等老吴回来,一个学生说毕奇揍了他。老吴非常吃惊,问毕奇怎么回事。毕奇一口否认,说老吴你想我会揍他吗?我又不是他老师。老吴不知如何断案:懦弱的毕奇不可能揍人,也犯不上揍人。

  而那学生的叙述又十分逼真,也难以推翻。那个八岁男孩甚至说毕奇的手又大又厚,熊掌一样拍下来时,让他感觉“剎时间天昏地又暗……”老吴觉得学生的形容是有根据的。他又回去找毕奇。毕奇正练琴,老吴坐在一边等。他明白毕奇对什么都无所求,只求一份清静,在他练琴练到一半时不被打断。一支练习曲圆满结束,老吴还等。他知道毕奇刚拉完曲子你说什么他都不明白,或者明白了也靠不住。得等他自个醒过懵来,主动和你说话,才是有效的。终于毕奇看见钢琴凳上坐着个人。是老吴。他说:“哟,老吴啊。”老吴说:“你小子告诉我一句实话;你揍没揍那个娃娃我都无所谓,但你必须说实话。”毕奇急得更口讷了,说:“我凭什么揍……揍他呀?就他、他也配我揍他?”“那他凭什么胡编啊?”“那、那我怎么知道?”“毕奇,他爸可是管着干部提升、调任、转业的哟,他回家告你一状,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毕奇瞪着眼,瞪着自己黑暗莫测的前途似的。

  好一阵,老吴觉得他确实无辜,只好走了,说:“好吧,你练你的琴吧。我想法拉拢腐蚀那小王八羔子,豁出去这月四两糖果都给他吃。”老吴走到门口,照例问毕奇有什么事托他办。毕奇从口袋抽出一封信,请老吴替他扔邮筒里。老吴拿着毕奇给他母亲的信,向文工团大门口走。司务处没开门,他买不了邮票便在台阶上坐下来,晒着早春的太阳。毕奇给他母亲的信没有封口,他看得见湮到劣等信纸背面的字迹。毕奇用英文给他母亲写信,这并不是什么秘密。而老吴会读英文,倒是一个秘密。老吴嘴巴很浑,心里一点不浑,知道胡言乱语都不要紧,会英文却是会惹“里通外国”的祸。因此文工团的人没一个知道老吴在高中还用一口“椒盐英文”朗诵过莎士比亚。老吴想,这时闲着,不如用毕奇的信测测自己英文水平,看是不是忘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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