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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冬骏从来不会这样,把她一个人撂在大雨中的练功房。小穗子对着镜子竖起一条腿:同样一个十五岁的小穗子,难道他突然看出了什么瑕疵?难道是年龄和军阶的悬殊突然让他恐怖?腿颓然垂下来,“咚”的一声坠落在生白蚁的地板上。申敏华的弓一震,回头白了小穗子一眼。

  小穗子换下舞鞋,穿过给雨下白了的院子。这回什么也拦不住她了。

  她手指生疼地敲在坚冰一般的玻璃上。她叫着他的名字,恍惚中感觉自己在佯装,嗓音让谁听都是一派光明正大。窗子里面有了响动。她松口气,朝黑暗的楼梯口张望。这回是出乎意料的快,不久听见冬骏趿着皮靴的脚步近来。楼梯口塞了几辆自行车,被他撞倒又被他及时扶住。然后,她看见了他的身影。他一手拎着雨伞,一手拔鞋跟。拔了左边的,又去拔右边。和刚才扶自行车的闪电般动作相比,他现在迟钝无比,充满无奈。

  “叫什么叫?”他牙齿磕碰着说。

  她觉得噩梦结束了,冬骏还原了他的鲁莽和多情。

  离她两步远,他站下来说:“不要命啦?”

  她愣了,他嘴里的字眼还是没有声音,还是一股股毒猛的气流。他从来没有这样和她说过话。她嗫嚅着:“你昨天晚上怎么没来?”

  他使劲摆摆手,意思说这哪里是讲话的地方?跟我走。

  小穗子跟在他身后,走了一会才意识到他那把伞只为他自己打着。她赶上去一点,他听她赶上来,马上快起步子。她对这个给了她半年保护和温存的年轻排长大惑不解,满嘴是陌生语气,浑身是陌生动作。

  他感觉到她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

  他眼前,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孩。路灯反打出她的轮廓,平时毛茸茸的脑袋现在给水和光勾了一根晶亮的线条。

  他想这时候决不能心软。一天早晨,当他又收到她一堆莫名其妙的情诗时,突然一阵强烈的不耐烦。他看着一心一意发暗语的她,突然发现她的可笑,整桩事情都那么可笑。原来和他纸上谈兵亲密了半年的就是这么个小可怜。他居然会陪着她谈了六个月的地下恋爱。看她起劲地比画着联络“旗语”,他想到自己竟然也把这些动作做了成百上千遍。一个二十二岁的排级军官,去做这些动作,看上去一定惨不忍睹。太滑稽了,太让他难为情了。当时他赶紧扭过头,不敢再看她,怕自己对她的讨厌增长上去。但很快他不得不承认,他讨厌这段恋情,恨不得能抹掉他从头到尾所有的投入。

  再早些时候他偶然得到高爱渝的青睐。高爱渝突然约他去看一场内部电影。电影结束时两人的手拉在了一块。第二天这个时时发生艳丽大笑的女连长便大大方方到他屋里来串门了。她掏出一对紧相依偎的瓷娃娃,逗笑地搁在他浅绿的台灯罩下。一晚上,她都在虚虚实实地谈婚论嫁。谈着,就有了动作。动作中有人来敲门,她看他紧张便放声大笑,说怕啥子怕,一个排级干部跟一个连级干部,慢说接个吻,就是明天扯结婚证,看哪个敢不腾房子给我们。她说着眼梢一挑,样子真是很艳很艳。

  再早一点,高爱渝从别的军区调来时,他和其他男兵一样,把她看成难以征服的女人。他们都对她想入非非过,都为她做过些不纯洁的梦。

  他这时把雨伞挡到小穗子头上。

  小丫头一犟,独自又回到雨里。总得给她个说法吧。

  他干巴巴的声音出来了:“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和你的事,主要该怪我。现在从我做起,纠正错误。”

  她的脸一下子抬起来,希望他所指的不是她直觉已猜中的东西。

  过了一会,她问:“为什么?”

  他更加干巴巴地说下去。他说因为再这样下去会触犯军法。他说已经做错的,就由他来负主要责任。他比她大七岁,又是共产党员,排级干部。

  她万万没想到他会给她这么个说法。

  他又说他们必须悬崖勒马。再不能这样下去太危险,部队有铁的纪律。小穗子沉默着,要把他给的说法吃透似的。然后她忽然振作起来,几乎是破涕为笑的样子开了口。

  “那如果我是干部呢?”

  冬骏顿了一下说:“那当然没有问题。”

  小穗子死心眼了,使劲抓住“没问题”三个字,迅速提炼三个字里的希望。她几乎欢乐起来,说:“那我会努力练功,争取早一点提干。等到我十八岁……”

  “不行。”他说。

  他这么生硬,连自己都吓一跳。他换了口气,带一点哄地告诉她提干不是那么简单的,不是好好练功就能提的。他言下之意是要小穗子想想自己的家庭,那个受监管的父亲。再看看她的本身条件,练死也练不成台柱了。

  小穗子果然看到自己的所有筹码,又不响了。

  他说:“我们还可以做好同志嘛。”

  她怕疼似的微妙一躲。他才意识到他刚才那句话比任何绝情话都绝情。

  她就那样一身旧练功服,站在雨中,这个失宠的十五岁女孩。那时我们都认为她是没什么看头的,欠一大截发育,欠一些血色。

  “那我去练功了。”冬骏交代完工作似的,转身走去。

  小穗子大叫一声:“冬骏哥!”

  她一急,把密信里对他的称呼喊了出来。

  他想坏了,被她赖上可不妙。话还要怎样说白呢?

  她穿着布底棉鞋的脚劈里啪啦地踏在雨地上,追上他。她嘴里吐着白色热气,飞快地说起来。她说不提干也不要紧,那她就要求复员。她的样子真是可怜,害臊都不顾了,非要死磨硬缠到底,说如果她不当兵,是个老百姓,不就不违反军纪了吗?只要能不违反军法,继续和他相爱,她什么也不在乎。

  他知道她怎样当上兵的。太艰难的一个过程,她却要把什么都一笔勾销,只要他。练功房的琴声散在雨里,急促的快弓声嘶力竭地向最高音爬去。他不知道还能怎样进一步地无情。他刚才还为自己的无情而得意。我们那个时代,无情是个好词,冬骏觉得自己别的都行,就是缺乏这点美德。

  “冬骏哥,我马上就写复员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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