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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这个暑天似乎要把整个城市都炼成钢了,人在外面走几十分钟就恶心眼花。小环带着多鹤到处采购,准备探监时带给张俭的东西。食品紧缺,百货公司玻璃柜台里的蛋糕已经生了霉,但因为各家都缺糕点票,还是没人能买得到。小环把从她的下三流朋友那儿搜集到的糕点票全花出去,买了两斤浮面上带着淡淡绿苔的蛋糕。她最满意的是两大罐炸酱,里面有肉皮、大油、豆腐干、黄豆,盐放得狠,所以天再热它也坏不了。这样无论吃米饭还是红薯饼,或者面条、面片、稀粥,这炸酱都是好菜。

  爆炒米花的老头给小环装了一口袋爆玉米花。修鞋的送了一对打了掌的新布鞋。卖冰棍的送了一套用冰棍竹棒削成的牙签。

  晚上小环和多鹤把东西一样样装进包里,门从外面开了,进来的是大孩。他满头的血,衣服也被血泡透了。外面的孩子想找什么寻开心就在楼下叫“日本崽子”、“日本小老婆”

  多鹤赶紧上去,一边扶住他一边问他怎么回事。他却一把推开多鹤。

  小环看着大孩。一看他剃过的眉毛就知道出了什么事。前几天大孩问她家里拔猪毛的镊子放在哪里。她说好多年没吃过猪蹄儿了,谁还记得镊子。现在她明白他怎么解决他浓重的眉毛了:用剃刀剃掉了一多半,剩了两条不对称的细线,还留下一条血口子。唇须和鬓角也剃得精光,好好的脸整得像个小老奶奶。再往下看,他不多的胸毛也过了一遍刀,腿上的毛更是刮得干净,快成大姑娘的腿了。小环又是可怜又是恶心他。能想象他怎样对着镜子,朝镜中那个浓眉秀眼、细皮白肉的俊美小伙子咬牙切齿。他那一副天生红润的嘴唇给咬白了,咬紫了,最后咬烂了。家里唯一的那面小镜子给挂在厕所水管子上,他对着镜子揪住自己一头浓厚得不近情理的黑发,只恨不能一把一把把它给薅下来。可这是薅不完的。因为还有腿上、胸前,这些日本毛要薅都得薅干净。为此他已经不再去公共浴室洗澡。终于,他下决心向自己动刀了。一刀一刀,下得恶狠狠的,假如能把他身体里那日本的一半给剔出去,他的刀会下得更深。世界上有没有仇恨自己的人?有没有像这个小伙子这样恨自己恨得对自己下毒手的人?看看他下的毒手吧。他的眉毛现在有多可笑,成了写坏了的笔画。就是那种被擦了重写的笔画,可是又给擦坏了,一连串的弄巧成拙,他居然敢带着这样一张小老奶奶的脸往外跑。换了小环,见到这张脸,也得喊打。

  多鹤拿了红汞和绷带。小环费很大劲才忍住不去揭穿他剃眉毛和体毛。她一边替他清洗伤口一边说:“让他们叫你日本崽子,叫叫又不让你掉肉!你要是给打死了咋办?”

  “死了好!”他拖长声大喊。

  “那他们可满意了。”

  小环在血红脸盆里投毛巾,心里算了算,他头上身上的伤一共三个。

  “你有肺病,长这点血容易吗?‘得费多少肉骨头汤、多少鱼头汤才补得起来呀?瞧你这样,这还是头吗?锅里搁点油,能拿它当肉丸子煎了!”

  “那你该看看他们的头,让我给打成啥样了!”

  “要打也得等我们带着黑子回来呀,有黑子你就不会给打得那么难看了,全该他们难看了!”

  给大孩张铁涂了药,包上伤口,多鹤拿出两块发霉的蛋糕,放在一个小碟上,给大孩端到床边。

  “我不吃!”大孩说。

  多鹤解释了一句,意思是蛋糕都蒸过了,上面的霉斑不会碍事。

  “不会说中国话,别跟我说话!”大孩说。

  小环不动声色,抽出鸡毛掸就在大孩大腿上打了两下,然后她又把蛋糕端到他手里。

  “日本人碰过的东西,我不吃!”

  小环拉起多鹤的手走出小屋,猛地关上门。然后冲着门里面的张铁说:“他小姨啊,明天开始做饭就是你的事了,啊?我厨房都不进了!小畜牲这会儿不吃日本人碰过的东西?有本事他吃奶那会儿就别嘬日本奶头子!那时候他英勇了,做了抗日婴儿,不也省得我现在给他饭里下耗子药吗?”

  本来还想让张铁一块去探他父亲,这一看,小环明白他是不会认他父亲的。这年头不认父亲母亲是一大时髦,走运的话还能用这六亲不认找到工作,入党升官。二孩去了农村,大孩就有资格留下来,以他大逆不孝在城里找份工作,以他在家里对他们小姨的坚决抗日而入党升官。小环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一阵从没出现过的惨淡。

  第二天她跟多鹤天不亮就起床,走到长途汽车站。上了车天才亮起来。多鹤脸转向窗外,稻田的水在太阳下成了一块块碎裂的镜子。她知道多鹤还在为大孩张铁伤心。

  “这条裤子料子好。”她从布包袱里抻出一条新裤子的裤腿,“就算他天天干粗活也能穿三年五载。你摸摸,这叫涤纶卡其,比帆布还经穿。”

  她心满意足地翻腾起包袱来。自从她开始为张俭准备东西,每天都把攒起来的衣、裤、鞋摸一遍,欣赏一遍。也要多鹤陪她摸,陪她欣赏。她兴致很好,常常说完“够他穿三年五载”才想到他或许没那三年五载了。但她又想,有没有她都得按三年五载去置办东西。这年头事情变得快,几个月是一个朝代,不是又有人在厂里贴革委会彭主任的大字报了吗?大字报上说他是“白砖”(白专),要选块“红砖”(红专)上去坐主任的宝座。

  下一站就是劳改农场了。小环突然大叫:“停车!停下来!”

  司机本能地踩闸,一车子带鸡蛋、鸭蛋、香瓜的贩子们都跟着叫:“我这蛋呀!”

  售票员凶神恶煞地说:“鬼叫什么?!”

  “坐过站了!”小环说。

  “你要去哪里?”

  小环说的是长途车发车后的第二站。她买的车票就只能坐两站。现在她们坐了十二站了。售票员每到一个站就站在车门口查票,省得她在鸡蛋、鸭蛋、香瓜上来回跨着查票。

  “你耳朵呢?我叫站你耳朵聋了?”售票员二十多岁,拿出祖母训孙子的口气。

  “你那一口话俺们不懂!你断奶也有一阵了,咋还没学会说人话哩?!”小环站起来,一看就是骂架舍得脸、打架舍得命的东北大嫂。城里百分之七十是东北人,南方人从来不跟他们正面交锋。“叫你停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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