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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那她干什么去了?约会?这样重大的一天,可以吃鱼头汤,但是约会……

  她和张钢跟着黑子往前走,黑子似乎心里很有数。半小时之后,他们来到钢铁公司的研究所。院墙有多处塌方,他们从碎砖上走过。黑子停下来,看着两个人,就差给他们讲解情况了。这里是一座火焚的废墟,几个月前三层楼上一个研究室着火了,烧了一整座楼。地面上不时露出一星一点闪亮,是碎了的实验瓶子被埋在了砖土下面。

  小环和张钢明白黑子为什么带他们来此地、要向他们讲解而无法讲解的是什么。它给他们指出来,这里就是多鹤天天刨挖碎玻璃的地方。多鹤的手指头无端端地包着纱布、橡皮膏,黑子让他们终于明白了原委。

  他们接着让黑子当向导。黑子这次把他们带到半山坡。几年前山上就开始挖一个容纳几十万人的防空洞,炸出来的石头堆积成另一座山,凹处积了雨水,成了一口池塘。谁都没料到此地会有如此清澈的一池水。张钢往池塘里扔了块石头,两人都听出它的深度。

  黑子成了主人,带他们从这块石头跨到那块石头,最后来到一块十分平整的石头上,它从石堆里伸出来,悬在池水上方。

  黑子在石头上坐下来,回过头看着小环和张钢。两人走过来。从黑子的位置正好看见池塘的中心。现在那里映着一颗星星。

  黑子常常陪多鹤来这里,要么驴唇不对马嘴地交谈,要么是无言对无言。那么多鹤是不是用防空洞摆脱了黑子的跟随,独自到这里来了?水面非常静,似乎清澈得一点生命也没有。手电光亮中,看得见水里大块的浅色石头犬牙交错,一头扎下去,脑瓜肯定开瓢。她和张钢围着石头池塘走着,手电筒不时往水里探照。张俭判死缓的消息让她想绝了,做了代浪村的新鬼?她问张钢,小姨听了广播后有什么反应。张钢什么也不知道,公审的广播在大马路上狮吼虎啸,宣传车开过又是游街的刑车,方圆几里电喇叭传出的全都是公审大会的口号声……他的头捂在被子里,也是一被窝的口号声。他不知道小姨怎样了。他连自己怎样了都不知道。

  真跳了池塘也得到明天才能打捞。小环只好领着儿子和黑子先回了家。在楼下看,张家的灯是暗的,多鹤没有回家。母子二人和黑子走到了二楼,黑子却飞似的蹿上黑洞洞的楼梯。张钢明白了,紧跟它一步三阶地跑上楼。

  等小环到了家,拉亮灯,灰灰的灯光里,他们发现多鹤坐在换鞋的板凳上,一只木拖板,一只布鞋,不知是要出门还是要进门。

  “找你回家吃晚饭把我脚都走大了!”小环半怨半笑地说。

  她直接系上围裙进厨房忙去了。鱼头汤很快在锅里咕嘟起来。她切了一把从花盆里捋的香菜,撒在汤面上,把大锅抬到了桌上,“别闲着!快给我把那个稻草圈拿来!要不把桌面烫坏了!”

  多鹤还是一只脚穿一种鞋,呆坐在那里。

  二孩跑进厨房,取来垫铁锅的稻草圈。

  小环给每人盛了一大碗鱼肉和汤,自顾自先吃喝起来。多鹤脱下那只布鞋,踏进木拖板,也慢慢在桌边上落了座。过道的灯只有十瓦,又让汤的热气罩住,三个人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小环不必去看清多鹤,她知道她已经把那个可怕的念头暂时留在了门外。

  她开始告诉两个在蒸汽中模糊的面影,她打算如何为张俭伸冤。她的谎话把两个听众全说服了,从他俩喝汤的声音也能听出渐渐恢复的味觉和渐渐高涨的胃口。二孩正要盛第四碗汤的时候,小环干涉了,要他别撑坏了,留下的汤明天可以煮一锅杂面“猫耳朵”。

  第二天桌上果然出现了一大锅杂面“猫耳朵”。小环连自己都没发现,她不懒的时候是个不错的当家人,她根本就不会去偿还欠鱼摊子的四角钱。

  她去派出所闹来一张营业执照,在居委会楼下摆了个缝纫摊子,替人缝补衣服,也替人裁缝简单的新衣。她把多鹤带在身边,让她帮着缝缝扣眼、钉钉纽扣。她其实是不放心多鹤独处,胡思乱想,又想去冥界跟她那个村的日本乡亲们赶冥界的庙会。

  张钢在春节后就去淮北插队了。

  张铁却在春节后回到家来。厂革委会正规化了,让他这样不够年龄的志愿者光荣回家。红卫兵篮球队也正规化了,一部分给驻军篮球队收编,另一部分组成了市少年篮球队。张铁做少年篮球队员已经超龄,军队篮球队又测出他有一双罕见的大平足,缺乏长远的培养价值,只能劝他回学校打打业余篮球。

  张铁回家那天,张钢正要离家。张铁亲热地叫了他一声:“二孩!”

  张钢见他大咧咧穿着破烂无比、看上去就奇臭的回力鞋走上来,马上说:“咋不脱鞋呀?”

  张铁没听见似的。

  “脱鞋!”张钢犯了拧,挡住他哥。

  “脱你个鸟!”张铁突然翻脸。

  张钢也翻脸。从此之后张钢的信里一字不提张铁。张铁在学校和家里都是一副怀才不遇的清高模样,持续消瘦,形象持续俊美,后来终于病倒了,一查,他已经肺结核二期。

  从此他常常跟小环说,他这一辈子遗憾太多,最大遗憾是不知从谁那里遗传到一双罕见的大平足。或许他的舅舅或外祖父就有一模一样的大平足在代浪村种稻、扬场、赶集、小环想。

  第十四章

  小环在居委会楼下摆缝纫摊让女干部们非常头疼。她们过去和小环要好,现在她是死缓的媳妇,要好好不成,不要好天天都是从她缝纫机旁边过。好在小环睡懒觉,每天摆出摊子就要到上午十点了,所以她们可以趁早溜上楼去。

  这天多鹤把一些拼不起来的碎料子和碎线头扫到一堆。四处找不着簸箕,就上了楼,从楼梯口拿了簸箕,想借用一下再还回去。她刚刚拿起簸箕,一个居委会女干部就大声喊起来:“怎么偷东西啊?!”多鹤急得直摇头。女干部又说:“怪不得我们这儿老少东西呢!”

  小环在楼下听得清清楚楚,大声叫喊:“谁偷了我的一匹斜纹呢?我跟我妹子刚去了趟厕所咋就没了呢?!”她记得那女干部穿了条崭新的斜纹呢裤子。

  “朱小环,你少血口喷人!”女干部从楼上冲下来,手指头捻着自己上好的斜纹呢裤腿,“这是偷你的吗?”

  “是不是你心里明白呀!”小环说,“我买了一匹蓝斜纹呢,想做一批裤子去卖的。”

  “你不要诬陷!”女干部说。

  “我是不是诬陷你心里有数。”小环就那样不紧不慢地和她扯,看着女干部气得捶胸顿足。从小环两只微肿的眼镜看得出她如何心花怒放的。

  朱小环自从失去了家属女干部这样上档次的朋友,很快结交了一群没档次的朋友:补锅的、鸡蛋换粮票的、炸炒米花的、挂破鞋游过街的、摆耗子药摊的,全都敬娘娘似的敬她。街上戴黑眼镜穿拉链衫留大鬓角的阿飞们,顽强地不下乡当知青,也帮小环跑差,一口一个“小环姨”。居委会干部们想,朱小环堕落成了一个社会渣子的老交际花。

  本来干部们向省、市公安局询问,如何处理像竹内多鹤这样的日本人。省、市都没有处理过这样奇怪的案子,便派人去黑龙江调查,看当地公安系统怎样发落那一批被买进中国农民家庭的日本女人。调查结果是所有这批日本女人都在继续做中国人的儿媳、妻子、母亲,继续干沉重的中国农活和沉重的家务,似乎找不到比中国农活和中国家务更沉重的惩罚了。只有一个日本女人和邻居们吵过架,被打成了日本间谍,惩罚措施还是让她干平常的农活、家务,只不过给了她一个白布袖章,上面写了她的姓名和罪名。女干部们一直犹豫要不要也做一个白袖章给多鹤,小环和她们翻了脸,她们立刻动手把白袖章做出来,送到小环的缝纫摊子上,白袖章上写着“日本间谍竹内多鹤”。

  小环看了袖章一眼,对尚未反应过来的多鹤说:“让你戴,你就戴吧。做都做出来了,瞧这针脚,我脚丫子都缝得比这强。你就凑合戴吧。”

  多鹤还是不动。

  “要不我给它镶上荷叶边儿?”小环正儿八经地说。把白袖章拿在手里,端详着,又从地上捡了根蓝色布条,比划来比划去。“这色儿的荷叶边儿,咋样?还凑合?”

  一转眼工夫,荷叶边镶上了。多鹤把袖章慢慢套在手臂上,小环替她别好别针。女干部们看见,大声责问荷叶边是怎么回事。

  “你们不是知道她是日本人了?日本那边,戴白袖章都镶荷叶边儿。”

  “拆下来!”

  “敢。”

  “朱小环,你破坏捣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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