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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气下’叫火车。”张俭说。

  丫头已经是小学一年级学生。她在学校左一个“气下”右一个“气下”,太可怕了。但丫头拒绝他的教诲,过一会儿又说:“‘气下’到咱家,小姨不认识咱家的楼。”

  “‘气下’是火车!会说中国话不会?!”张俭的嗓门突然压过了滑稽戏演员的调笑,把四周嚼豆腐干的游客全吼乖了,静静听张俭说,“火——车!什么姥姥的‘气下’?火车!给我念三遍!”

  丫头看着他,眼睛圆起来,眼光强烈起来。

  “好好说中国话!”张俭说。一车厢人都给他训进去了。他的眼泪使他感到鼻腔肿大,脑子酸胀。他可不要听到丫头一口一个“气下”,他对多鹤的记忆可就没指望褪去了。

  丫头还看着他。他看出她那饱满嫩红的嘴唇里面,关闭了上百个“气下”。她的眼睛是他的,但眼光不是。是多鹤的?他好像从来没注意多鹤有什么样的眼光。一个哆嗦,他突然明白了。她的眼光是她外公,或许祖外公,也或许舅舅、祖舅舅的,是带着英气和杀机的那个遥远血缘的。

  张俭把眼睛避开。多鹤的影子永远也清除不掉了。他父母花七块大洋,以为只买一副生儿育女的肚囊。有那么简单?实在太愚蠢了。

  多鹤走失了。这是一句现成的理由。一半真实。一小半真实。一小半……

  张俭对丫头、小环铁嘴钢牙地咬死这句只有一点儿真实的话:多鹤自己要下到江里那块大礁石上去——很多人都下去啊——然后就走失了。丫头听了这话,把自己哭睡着了。七岁的孩子对所有事情都抱绝对希望:人民警察过几天会把小姨找回来。爸爸、妈妈也会把小姨找回来。小姨自己会去找人民警察。对七岁的一颗心灵,天下处处是希望。所以丫头早上起床,还会照样刷牙、洗脸、吃早饭、上学。至少从表面上是看不出她对“小姨走失”这件事有什么怀疑。

  小环是昨天半夜下班的。她一回家见到张俭抱着哭闹的大孩在屋里瞎串,就明白了一大半。她上去抱过孩子,对他“呸”了一下。他问什么意思,她说他到底干成缺德事了。早晨丫头上学离了家,小环叫张俭给工段打电话,告一天假。

  “组长有多少事?告不了假!”

  “告不了就辞了组长!”

  “辞了谁养活这一大家子?”

  “养不活还没法子?一个个拿口袋装上,到山上转迷了东南西北,再一放。”

  “屁话!”

  “旧社会过去了,不兴卖人了,不然口袋把孩子老婆装出去过过秤,卖了,还用着当什么组长挣那一把血汗钱?孩子个个吃好奶长好块头,卖出好价钱够小半辈子柴米钱了!”

  小环仰着圆脸盘。像是在骂南墙那边的某人,一面从箱子里拿出出门的小花布坤包、花布遮阳帽。

  “你姥姥的往哪儿去?”

  “穿上鞋,跟我走。”

  “我不去派出所!”

  “对了。去派出所成投案了不是?”

  “那你打算去哪儿?”

  “你在哪儿把她扔了,我跟你去哪儿。”

  “她自个儿跑丢了!她又不是没逃跑过!你不是还叫她喂不熟的日本小母狼吗?”

  “小母狼斗不过你这头东北虎。”

  “小环,她在咱家待得不合适,不舒坦。你让她舒坦去。”

  “咱家不舒坦也是个家。再不合适也是她家。她出了这个家活得了吗?到处抓美蒋特务、日本间谍、反动派!我们旅店就常常有公安局的便衣,大半夜冒出来各屋查,厕所茅坑都查。你让她上哪儿去?”

  “那谁让她自个儿走丢的?”

  张俭绝不松口,绝不心软,他对自己说,最痛的就是这一会儿,最难的就是开头这几天。孩子断了母奶闹着不肯吃粥,但第二顿就老实了。当时他坐在江边石台阶上为什么那样嚎啕大哭,就是在哭他心里为多鹤死掉的那一块。哭也哭过了,痛死的一块心灵好歹得埋葬起来,接下去,还得活人,还得养活活着的人,大人、小人儿。他绝不能心一软口一松,说:那就去找她回来吧。

  何况即便去找,未必能找回来。

  除了去公安局报案,报案就会出大麻烦。张家人世代是良民百姓,从来把涉案看得很大。买卖人口,强迫女人生孩子,丢弃女人,是不是会弄得家破人亡?他不敢想下去。

  “张良俭,我告诉你,你要不把她找回来,你就是杀了人了。你知道把她扔在外头她活不了,你是蓄意杀人。”小环急起来从来叫他的老名字,连名带姓,宣判书似的。她出去工作,学会不少社会上的词,“蓄意杀人”也是新学的。

  “你去不去找?”

  “我不去。找不回来。”

  “找不回来?明白了。”小环狞笑起来,那颗带金边的牙寒光逼人,“你把她装口袋里,搁江里去了!”

  “她那么听话?往口袋里钻?!姥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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