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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李师长不吱声了。起身脸对窗子点了一支烟。他刚才就从窗子看见她怎样被挡驾,怎样灰溜溜调头离去,又怎样回头眼巴巴看着这个窗。他和她脸对脸相峙了好几分钟,只不过她在明处,他在暗处。他对着窗外说:你怎么站在雨地里傻挨淋呢?

  我母亲一声不吭。她看李师长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发现杯里是空的。她提起茶壶,走过去。茶杯和茶壶都是粗大的物什,我母亲却把茶倒得细声细气。她把茶端起,递给李师长。那种默契,像俩人前生百般恩爱过。

  我一直怀疑李师长这时还是否坚持不碰我母亲。她纤巧地捏着杯把,李师长是连同她那双手一块儿接过去的。那时李师长那么绝望,活到这时才明白女人真正能给的甜头该是什么滋味,却刚一品尝,就要他戒掉它。我有道理推测这个场面:他顺势把她的手握住,茶杯不知怎样就被搁下了。他把她顺势拖进他怀里,感到她娇滴滴的曲线即将化在他手掌里。

  我母亲吃惊地看见李师长鬓角有三四根白发。她绝对没记错:他不曾有一根白发。

  也完全可能是这样,除了他的身体,他其余的一切都触碰了她,紧紧拥抱了她。那个时代这样来历不同的男女间,一步到下一步之间,可以隔千山万水。他们自己把自己和对方相隔开,荷尔蒙只会更汹涌,感官只会有更充足的快感或痛感。谁也不碰谁,感官却一潮接一潮地升涨,却永远够不着岸,那感觉当今的男女是没有福分去享受的。当今的男女牺牲了太多极棒的感觉。

  李师长声音苍老地说:坐吧,我有话和你谈。

  我母亲看着握着生杀大权的男人仍是面朝窗外站着。她不声不响地坐在那张气味老旧的沙发上。她总是坐在这个位置,今天头一次发现它的弹簧顶出坐垫儿,如同竹园里梗出地面的竹鞭。她一点催促他的意思也没有。

  他说:我看你是个不错的小鬼,我有个下级人很好,就是你在医院见过的马团长。他是胶东人,个头大大的那个,记得吧?

  李师长此刻已转过脸来。但我母亲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窗外雨停了,晚照黄黄的,因此李师长的表情完全在黑暗的影子里。

  我母亲平静地看着她两脚前面的地板。地板上深红的漆已斑驳。她摇了摇头,表示她不记得这么个马团长。

  李师长说:马团长很快要提拔,恐怕我这一师人,就是他来带了。

  我母亲问:那你呢?

  我要走了。

  南下打仗去?

  军队的事情,多半是秘密。

  还是去剿匪?

  李师长打断她的思路:这些事你不要问。

  我母亲像那种顶懂事的孩子:受了委屈,却一点都不想让大人们察觉她在全力忍受。而大人看见的,就是她克制力之下的冲天委屈。

  马团长是个好人,家里也没人了,都让鬼子杀光了。原先有老婆儿子,现在他就单身一人。

  我母亲点点头。她已经明白她穿在身上的这件衬衫出自谁的手。李师长夫人的手艺。

  李师长闷声的长叹给我母亲注意到了。

  你看这样好不好?我给马团长打个电话,明天是星期天,你跟他来我这里见见面,坐一会儿。

  我母亲一声不吱,一动不动。

  你要愿意,可以参加队伍,做个文书,说不定会派你做个宣传干事。

  我参加了解放军,是不是还能见到师长呢?

  见不到了。

  我母亲猛地向他转过脸。她这时的脸全在光亮里,白得半透明。湿漉漉的头发环绕这个小脸蛋,让李师长五脏都疼她。她的模样这时要搁在我身上,摆在翰尼格教授眼前,一定把奖学金弄到手了。

  这没办法呀,小丫头。

  我母亲就让李师长看,他怎么把她伤成这样,让她心碎成一串接一串的泪珠子,噼啪噼啪往地板上砸。一会儿,地板上就聚了一小池泪。

  李师长哪里吃得消这个?他快步走进浴室,拿了那条新毛巾。他把毛巾递到我母亲手里,一面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母亲的泪越擦越多。她有个奇特的本事,哭的时候鼻头不会红,因而掉泪绝不影响她的美观。

  李师长走过去插上门闩。又走过去,反剪双手,两条长腿威风凛凛地叉得很开。

  小丫头,你知道,大军一进上海,就开始整肃军纪。我不能只整肃下面,自己作风上不清不楚。我有老婆孩子,共产党反对一夫多妻,我是老共产党员了。你说我能咋办?

  我母亲点点头,完全是个打掉牙往肚里咽的乖孩子。

  李师长又说:名义上是调任,其实我他娘的心里清楚得很,就是处罚我。有那么几个王八蛋就是眼红,我一颗枪子儿没挨过,打一仗升一级。还有上海小姐送上门给我搞!……

  我母亲觉得这话实在粗得可以,相当王八腔的。但她这个当口儿上也顾不上挑粗拣细了。

  她说:你为我受处罚了?

  李师长冷笑一声:表面上还升迁了呢。派我去淮北,领导治淮,副省长级别。

  我母亲一听“副省长”,心里一亮。

  她说:那我跟你去。

  轮到李师长不吱声了。他想,妈的,未尝不可——我没犯王法呢就按犯王法论处了,不如就犯犯这王法。反正老子已经折了兵,夫人赔不赔进去,全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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