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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刚才咱说哪儿了?凤儿说栓儿咋的?抛家弃妻?……”柳凤这时打算告辞,站起身来:“婶子,不是我说您,当时您要把实话告诉我爸,我爸准不答应和栓儿这门亲事。谁知道他干的是这么个缺德勾当?天底下还有比掘人老坟还造孽的勾当没有?您明知他那洛阳铲就没闲过!现今他花天酒地活着也好,暴尸野地也好,就算我从来没认识过这人!”

  铁梨花和牛旦都不言语。一向喜庆温顺的柳凤甩开脾气,口气跟那种让鬼子绑走的抗日女学生一模一样。

  “您不要再跟我提他!”她腮上挂起泪珠:“我和一个强盗做了一场夫妻!还是强盗里罪孽最深的!不敢明抢活人,只敢暗抢死人……”

  “‘盗亦有道’!”铁梨花打断柳凤。她这四个字马上止住了凤儿的脾气。

  “盗墓这行,最讲究的就是信义、情义。为啥它总是一家子、哥儿几个合伙呢?只有一脉相承的亲人才信得过。所以能合伙敲疙瘩的人,到终了就活成了一家子。我这条命就是盗墓贼救下的。没有情同手足的栓儿爹、栓儿妈,有我和牛旦今天坐在这儿吗?这种情义是寻常人家没有的,这是性命相托的情义!”

  柳凤不知去留地站在门口。

  “你回来。”梨花说,声音不轻不重。

  柳凤给线拽住一样,一步、两步、三步,走回桌边。

  “你坐下。”

  柳凤还没等梨花的话落音,已经坐下了。就跟赐了她座儿似的。这个铁娘娘不耍威风就峥嵘毕露了。在铁梨花露出要收回她对你的宠爱时,你会懊悔你太作了;你顿时意识到曾经得到的宠幸是多么不易。柳凤坐在那儿,只希望别太招这铁娘娘的嫌弃。

  “我们这行的信条,就是‘盗亦有道’。栓儿遵守了这个信条。他死得清清白白。”

  牛旦和柳凤同时张了一下嘴,瞪着她:说他独贪了财宝,无耻地活在某地的不也是您吗?

  “栓儿死了。我知道他早就不在了。”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别人的反驳、疑问早就不作数了。所以柳凤半张着的嘴又慢慢合上,听到了定论一般。

  “那您是咋知道的?”凤儿轻声问道。

  “他就像我自己生的孩子一样。孩子死了,妈咋能不知道?……这风啊、雨啊、云啊都是栓儿的魂,这些天,在哪儿我都能看见我栓儿的影子……”

  她的声音平直,无悲无忧,是那种伤心过度后的平静。

  牛旦受了恐吓似的说:“妈您尽说的这是啥呀?……”

  “我也能从黑子眼睛里看见栓儿……栓儿就从黑子那双眼里直直地瞅着人……”铁梨花说。

  柳凤脊梁“嗖嗖”地过凉风。她一把拉住牛旦的手,想要他护着点儿自己,但她发现那手握成一个铁蛇般的拳头。

  这时铁梨花站起来,拿起一只碗一双筷子,走出堂屋,走到只剩最后一点黄昏光亮的院子里。现在她在屋内手握手的年轻男女眼里,是黄昏里一条细条条轻飘飘的影子。她仰脸向天,用筷子敲着碗,突然用拔高的嗓音说:“栓儿,回家来喝汤啦!”

  大门“咣咣”地响起来。

  牛旦反过来把凤儿的手就要攥碎了。

  铁梨花对门外说:“来啦!”然后她转脸朝堂屋喊:“牛旦,掌上灯,陪妈到门口看看,谁来了。”

  牛旦不动。

  “牛旦,没听见呐你?”母亲发火了。

  牛旦只得拿着灯,走出堂屋的门。铁梨花却已经独自走到大门口了。牛旦此刻走到厨房位置,那张冒着血腥气的黑色狗皮就在他身后。门被铁梨花拉开,黑子如同一阵黑风似的刮进来。

  “娘!”牛旦叫了一声,同时向后退去,正靠在那张黑狗皮上。

  牛旦从两岁以后就不再叫母亲“娘”了,改口叫“妈”。栓儿管他母亲叫妈,牛旦跟栓儿学的。

  梨花被他两岁的呼唤给叫醒了,几步窜回来,一脚踢在黑狗胸口上。

  “死狗!看吓着我的孩子!”说着她已把牛旦搂在怀里,脚踩在打碎的煤油灯玻璃罩上,一块玻璃被踩崩了,弹得老高。

  “不怕,娘在这儿,怕啥?”梨花说着,眼泪淌了满脸。“这是柳叔家的黑子呀,你怕它干啥?……”

  黑子被无来由地踢了一脚,委屈至极,马上跑到女主人凤儿面前,嗓子眼发出又尖又细的娇怨声。

  “噢,是这块狗皮吓着你了?我这憨儿子,这是妈从镇上孙屠夫那儿买的,打算给你柳叔做床狗皮褥子,他住那窑屋可潮哇。”

  铁梨花感觉牛旦抽紧的身体渐渐松开了一些。

  “怪妈不好……都怪妈……”她说着,哭得更悲切了。“妈该早些告诉你,省得把我孩子吓成这样……”

  柳凤觉得她又懂又不懂眼前的母子。梨花已经不再是刚才神神叨叨的女人,但她也不再是以往的那个亲热可人的婶子了。

  “凤儿,来,帮婶子扶牛旦回屋睡去。受了寒就怕受惊吓。这下恐怕得有几天养了。”

  她一手搂住牛旦的腰,另一只手把儿子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这憨小子,这两月吃胖了。”凤儿走过来,要接手,牛旦自己站稳了脚,朝屋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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