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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你想合伙?”

  “你要咱吗?要就算我一个。”

  ……

  “有人把赵家老太太的墓给掘了。”

  “不可能,有看墓的。”

  “……说掘开一看,是个穿寿衣的假人。老太太金蝉脱壳,跑了。”

  “这不用掘开看!赵元庚那货,还不早就把她偷偷葬了?老婆子一生那么多古玩,那能吹着响器去葬?刚死没几天就葬了,在灵堂停了一百天的,是个空棺材。”

  铁梨花摸着骨牌,心想,赵家老太太的死,又够人们忙一阵了:寻呀、挖呀、欺呀、诈呀。

  从赌窑回家的路上,牛旦一跤摔到沟里去了。柳凤打开大门,一见他浑身泥水,笑起来。她手里拿着一个灯笼,上衣领口开着,发髻散下来。

  “不会喝酒,还喝那么多!”她说。

  他看着柳凤的脸:刚刚洗过,擦了点雪花膏,又湿又嫩,“凤儿?……你咋跑我家来了?”

  “哎呀真喝多了!你看看你是在谁家里?”

  他四下看看,发现这是柳天赐的窑院。眼睛立刻瞪得圆圆的。他正要调头回去,柳天赐在屋里叫道:“凤儿,谁呀?”

  “是牛旦。”

  “牛旦来了?咋不进来说话?”

  牛旦口齿含混地说:“不进来了,不进来了,您歇着吧!……”话没说完,他逃似的走去,肩上背的一个布包也落在地上。

  牛旦跑出去老远,凤儿叫他:“牛旦,东西掉了!”

  牛旦在一棵大柿树下站住了。柳凤赶上去,把包裹递给他。

  “不要了。”他没头没脑地说。然后转头又走,步子飞快,一脚深一脚浅。

  “你的东西,咋不要了?!……”柳凤拿着包袱又追上去。

  “是给你的!”

  柳凤打开包袱,借灯笼光一看,里面有一卷紫红色条绒,还有一对红绒花。她结婚也没穿上这么美的衣裳。

  等凤儿再次追上牛旦的时候,牛旦吓坏了,就像这块衣料把他的非分之想全招供了似的。

  “是……是一个孬货给她出嫁的妹子买的,赌输了……输给我了。我妈不会穿它,给你吧。”

  原来是很多情的一份礼,让这么个老实巴交的小子一说,全没了意思。栓儿一定不会这样说。栓儿最会哄她高兴。可到头来毕竟是个“哄”字啊。这个人老实巴交,倒比栓儿诚恳、可靠……柳凤心里一热。

  “牛旦,栓儿不会回来了,我咋办?”

  “……嗯?”

  柳凤向他跟前走了两步。栓儿和牛旦若现在让她挑,她或许会挑不“哄”她的牛旦。

  不知不觉地,两人走到了铁梨花的门口。牛旦看着凤儿,盼她进去,又怕她进去。

  凤儿一横心,走了进去。关门的时候,灯笼熄了。牛旦一把将凤儿搂进怀里。他亲吻着凤儿的脸蛋、嘴唇,忽然舔到一颗咸苦的泪球。牛旦马上松开了她。

  “不是的,……我不是这意思……”凤儿低声说。“你要不嫌弃咱……”她把身子又贴紧他。包袱落在地上。

  牛旦木木地站着,任凤儿亲他,抱他。

  “栓儿不会回来了,牛旦!他发了财,把咱们都忘了!”

  “不许胡说!”牛旦粗鲁地推开她,冲进堂屋。

  凤儿楞了一会儿,见堂屋的门关上了。她慢慢转身,往自家走去。

  铁梨花听见儿子进了堂屋,又听见凤儿出了院门。她磕掉一锅早就冷了的烟灰,走进堂屋,把油灯搁在八仙桌上。

  “你怎么让柳凤一个人回家?就算路不长,路可黑呀,高低送送她。”铁梨花说。

  “她……她刚送我回来。”

  “你去你柳叔那儿了?”

  “嗯。”

  “你俩刚才的话,妈听见了两句。不是存心听的,啊?”

  “听呗。”

  “你不喜欢凤儿了?栓儿娶她的时候,我可知道你心里有多熬煎。”

  牛旦不吭气。不吭气是牛旦最厉害的一招。“是不是你怕栓儿还会回来?他不会回来了。……栓儿没那福分,凤儿是多好个闺女!”

  “知道她好。”

  “你知道寡妇再嫁有多么难。你不会是嫌凤儿守了寡吧?守的是活寡死寡咱们且不说它,你嫌她是个嫁过的人?你不会恁古板吧?”

  牛旦又不说话了。

  “我和你柳叔的事,你知道。我们一错过就错过了半辈子。有啥比自己喜欢的男人好啊?没有。妈不怕你笑话,妈告诉你,下辈子妈还投胎做女人,还寻你柳叔,再不和他错过。你看这世上乱的!打仗的打仗,不打仗的打冤家,越有钱财越打得欢。啥是真的?一家人抱成团,关起门过小日子是真的。你要是跟凤儿成家,我和你柳叔也成家,咱们两家合一家,文的文、武的武,种地的、教学的,关上门一家人能过得多美!”

  牛旦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爱柳凤。你不出头,妈给你出面,去跟你柳叔说说?”

  “妈,我……我不能占我栓儿哥的人。”

  牛旦站起身,往门口走,两脚还相互绊,一面打了个又长又响的嗝。一股酒意散发出来,涨满屋子,也涨满铁梨花的头脑。

  这天夜里上河镇动了兵火。一个营的兵包围了镇上那家西医诊所。诊所是一个姓尹的医生开的,他一年前来到上河镇,说是要普及西医科学,办了个不大的护理卫生学校,开了一家西医诊所。

  士兵们把诊所包围起来,镇上的人们就听见一个男子通过铁皮喇叭喊出的声音,说他们是赵元庚司令派来缉拿走私中国古董的日本人的。

  喊了一阵,枪子开始往诊所里打。打了一阵,停了,里面走出一个举着白床单的老女人,自称是清洁工,但她的中国话一听就带外国腔。问她那个冒牌医生哪儿去了。她说他早就走了,她是被大喇叭和枪弹惊醒的。醒来发现诊所都被搬空了。

  诊所果然被搬空了。所有的文物、古董、字画都被装了箱子,前一天就开始装了,清洁工招供说。那时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和一堆破烂医疗器械一块儿被遗留在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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