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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饭后天赐把胡琴拿过来,拉了一段“陈三两爬堂”,曲调在他的琴弓下变化万般,乍一听完全不同了,非常优美凄婉。

  卧在一边的黑子,脸也悲伤欲绝,两个耳朵尖一抖一抖的。

  “也不拉个让人心里带劲的!”梨花嗔他道。

  天赐笑了笑,接下去拉。

  “二十年咋就跟昨天似的?”他转脸对梨花说道。

  “胡说。那时你拉琴就跟现在不一样。你还没告诉我,你的眼咋瞎的。”

  “二十年里头的事,咱谁也不问谁,行不?”天赐说。

  梨花把他的琴弓扶住。

  “不行。”徐凤志的劲又上来了。“你伤的是眼睛,在彭家集你咋跑的?眼睛看不见……”

  “你知道我是从彭家集跑的?”

  “我在那儿住了半个月,几个小要饭的当我的包打听,打听来你是带着伤跑的。”

  “你跑彭家集找我?上千里地呢!”

  他一伸手,拉住铁梨花的胳膊,又摸索着把她的手压在自己两个掌心之间。

  “有人来了,让他们看见了!”她带逗地吓他。

  “叫他们看去!”

  “听说你伤在头上,我可是真着了急。”

  “到了队伍上,遇到的人还真不赖。一个姓曹的营长,见我能写会算,就没让我扛大枪打冲锋。把我弄到伙食团去,明着是做烧火夫,实际上是盯司务长的账。受伤就是往前沿送饭那回。抬下来医生说,不取出脑壳里的弹片,会有危险,取吧,取不好危险更大。两难。我没让他取。那时候我没想到会瞎。后来明白那弹片早晚是要我瞎的。我知道我早晚能找着你。”

  “找不着呢?”

  “那你就能找着我。”

  梨花笑了,头歪在他肩膀上。

  “让我找着你,可又看不见你,这是老天爷作弄咱。”天赐说。

  “看不见也罢。老得跟块干馍似的,有啥看头!”

  “谁老我都信,徐凤志不会老。”天赐说,手摸着梨花的脸颊,头发。“我呢?我头发白了没有?”

  铁梨花的手在他早白的头发上拨拉一下,说:“没有!一根白的都找不出!说不定还能娶个大闺女,比凤儿他妈还姿烈!”

  “你说柳凤?”天赐说,“她没妈。”

  “我知道……”

  “你不知道。”

  “你啥意思?”

  “我怕我闺女难过,从来没告诉任何人。凤儿是我捡来的。你以为我娶了媳妇生了闺女?!我心里搁着你,谁还搁得进来?!”

  梨花猛地推开他。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能看见她正瞪着他。她猛地又抱住他,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捶打他。

  “你这么苦自己干啥?你就是要我明白,我该着你天大情分,叫我永生永世还不了你这情分!”她又哭又闹,也不怕谁听见了。

  天赐不辩解,也不躲她胡乱落下的拳头。二十年前他就知道,谁都别招她爱,她爱起人来野着呢,更不敢招她恨:她的恨更是野得没边。她渐渐安静了一些,哭还止不住。

  “是我该你的情分。那时候,我家要不那么穷,早早盖上新房,早就把你娶过门了。”天赐说。

  一说又触到她的伤口了。她哭得又狂暴起来。

  他只好喃喃地说他自己的,“我就知道末了能找见你……你看,不是找见了吗?”

  “你该死!”她突然说。“找不着我,你为啥不娶个媳妇?你眼睛不好使,娶了媳妇她不是能照应你吗?!你苦熬二十年,熬得没一根黑头发、又老又瞎,才来找我,让我看着心亏理短!”

  “你说什么?”

  他寒心的声调让她冷静下来。“你说我没一根黑头发了?”

  梨花再次抱住他。这回她一声不吭,把脸埋在他颈窝里。

  天黑的时候,铁梨花从柳天赐身边起身。她真是舍不得他身上那股温温的热度,还有那股“天赐气味”。二十年前她就跟自己的姐姐凤品说,柳天赐身上有股香气。凤品笑她说傻话,哪有男人是香的:除了烟臭就是脑油臭,再加上脚丫臭。现在她想,一个清风道骨如天赐的男人,身上没乱七八糟的任何气息,大概就是香的吧。

  “不回去了吧?”

  “想留我,你得先扎花轿啊!”

  “这么大岁数还弄那?”

  “花轿得扎,我可不能不明不白就睡你床上了。”

  “行。那我等学校办扎实了,就扎个八抬大轿来接你,说定了?”

  “定了。”

  两人虽然是逗耍口气,但都明白这比山盟海誓还算数。从这一晚开始,铁梨花又像当年头一次跟柳天赐定亲那样,一天一天算日子。最多一年,天赐和她就能做光明正大的夫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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