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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周围几个桌上坐着缠绷带的伤兵和买卖人,全被凤儿的声音惊着了,扭头看着她这个“大肚汉”,又相互使眼色,传递着或惊讶或鄙夷的笑容。

  老板欠欠身子说:“大娘,那还得再添一个铜子。”凤儿正端着大碗“呼呼”地喝馄饨汤,立刻说:“那就不要茶鸡蛋了。”

  “钱还是差一点……”老板说。

  “把包子也去掉吧。”

  店里的伤兵们心想:怪了,这“大娘”的声音可不像大娘。他们又听“大娘”对老板说:“包子换成白蒸馍。”

  “我们这里不卖白蒸馍!”老板尽量将就她的外地说法,向她解释。

  “你这儿还有啥?”

  “包子、卤菜、馄饨……不行再多吃一碗混饨?”老板满脸歉意地说。

  “你这也叫馄饨?”她指着他的大锅说。“就是汤水!本来肚里的存货,让它一冲刷都冲刷干净了。”

  铺里又是蒸汽又是烟气,昏暗中人们只看见她那只手白生生的,都觉得这地方不该出现这么俏丽白嫩的手,出现在一个上岁数的婆子身上,就更没来由了。

  几个伤兵蹊跷得不行,问她道:“大娘从河南来?”

  “嗯。”她说。

  油灯在她脸上一晃。她一双眼大得可怕,亮得吓人。那是冷冷的眼睛,半点客气也没有,不想请你和它们对视。

  “听出来了?”她反问。

  “俺们连里有河南兵。”一个伤兵学她的河南口音回答。

  她想问问他们可是赵元庚的部下,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大娘您一人跑这么老远?”另一个伤兵说。

  “谁说我一人?我来看我儿子。”

  “您儿子来这儿学生意?”伤兵盘问得紧了,眼睛盯着更紧:那白嫩的手和明澈的大眼怎么都和一个上岁数的大娘挨不上。

  “学啥生意?他也是当兵的。”她一句话脱口而出,心悬了起来,不知自己是不是引火烧身了。

  “他叫什么名字?”一个伤兵打听。

  “是哪个部队的?”另一个伤兵插嘴。

  凤儿站起身。怕再耽下去自己要露馅。“俺一个农村婆,会记得啥部队。带信让俺来,俺就来了。”

  她走到老板的大锅前伸出一只巴掌。老板把那个铜子往她平整光洁的手掌心里一搁,眼睛往她眉头上的黑头巾里搜索。

  假如她多吃一碗馄饨就糟了。只需一碗馄饨的工夫,人们就会发现她不是大娘而是小娘儿——是有双闻名的深蓝眼睛、赵旅长悬赏捉拿了五个月的小娘儿。

  镇上的一个客栈出现了一个穿厚棉袍子,戴黑头巾的外乡女人。棉袍子又厚又肥,把她给穿蠢了。她住下的第二天,就从客栈老板那里接下了洗浆被褥,代客补衣的活儿,步子蠢蠢的在客栈里忙着。客栈供她住宿,不给工钱。这天中午,客栈的老门房坐在大门口抽水烟,晒太阳,抽着晒着就睡着了。三个小叫花子跑到客栈门口,正想从老门房伸出去挡住门的腿上迈过去,老门房那根拐杖已经夯上来。双方尽管老的老小的小,却都手脚快当,谁也没占上便宜。

  “客人昨天丢的手表是你们偷的吧?!”老门房先发制人的诡诈。

  小叫花子们跑成东、南、西三个方向,一边朝客栈里面叫喊:“柳大妈!柳大妈!……”

  老门房装着要追击,在原地重重地跺脚,一边喊:“老总!偷你手表的贼要跑了!快开枪啊!……”

  小叫花子这回不知真假,飞一样跑远了。

  凤儿从大门口出来时,一个小叫花子踩在一团牛粪上,摔倒了。她在棉袍前襟上擦着水淋淋的手,跑过马路,老门房看着她的背影,心想眼一眨她怎么轻巧得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子?

  凤儿跑到小叫花子跟前,把他从地上扯起来,就往一条一人宽的巷子走。她顾不上老门房盯在她背上的眼睛了。

  “他们说,他早跑了!”七岁的小叫花子一身褴褛半身牛粪,一面说一面张着一只脏巴掌,等着赏钱。

  “噢,就打听来这一句话?!”凤儿厉害起来十分厉害;她一伸手揪住小叫花子冻疮累累的耳朵。

  “……他挨了一枪,就跑了!”

  这句话对于凤儿也是突来的一枪。她放开了小叫花子,定了定神,又问:“啥时挨的枪?!枪挨在哪儿?!”

  “柳天易一来就挨了一枪……”

  “什么柳天易?柳天赐!”一个大些的小叫花子这时赶来了。另外一个同伴跟在他身后。

  “那个当兵的就叫他柳天易!”第一小叫花子不服气,回嘴道。

  “那是他不识字!”

  “你识字?!……”

  岁数大的男孩冷不防一脚踢出去,若不是凤儿挡得快,那一脚就落到七岁男孩勉强掩住的裆间了。凤儿的腿让岁数大的男孩踢得一阵闷痛。

  “说清楚点儿,”她说。“挨了一枪,咋还能跑呢?”

  “不知道。”岁数大的男孩说。

  “那是啥时候跑的?”

  “不知道。”

  凤儿恨得手指尖发硬,随时会掐住小叫花子大车轴一般黑的脖子。但她还是从口袋摸出三个铜子,分别搁在三个掌纹满是泥污的手掌上。

  “那一枪挨在啥地方?!”她问道。

  小叫花子拿了钱,已经往巷口跑去。年纪大些的男孩站住了,回过身:“大妈再给一个铜子,我们再给你去打听,那一枪挨到啥地方了。”他流里流气地笑了。

  凤儿心想,天赐是好样的,记住了她的叮嘱,好歹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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