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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都活得下去因为我们不计较别人撒谎。在别人对我撒谎时,我己明白他实质在说什么,我想明白实质而不想明白言词。实质是,他(她)在我对他(她)可知可控范围内造成一个失控和未知,造成一个人与人关系的喘息,休止。

  你难道听不出一个邂逅的朋友对你说“我明天正好有事”是什么意思吗?或者,你不明白某人说的“昨天差点给你打电话”的真实意义叫?他(她)好心好意的乖巧你计较吗?这是调情。不光异性间需要调情,朋友间也需调情。墨西哥作家帕兹————听说过他吗?

  他把墨西哥民族的撒谎称为艺术。一个善于调情的民族。

  没有。从来没有向他提过贺叔叔。

  并没这样问我。他问:在中国。儿童受性骚扰的事普遍吗?他问过几次,因为他忘了我回答过他。有次他说成“性虐待”。

  当然可以告诉你:是的。

  不能这么简单地说伤害。谢谢你不采用“虐待”。

  让我喝口水。

  让我想一想,它是怎么回事。

  ……几点了?

  我在想,孩子们真的会把一些不愉快的记忆压制到下意识中去吗?容格说:潜意识和意识从来不存在明确的界定。已被知觉的,不可能同到非知觉中去。记忆被压制到那种浑然状态,在我看,是不可能的。

  那时我十一岁。

  不曾。对谁我都没讲过,我没有把握我会对你讲。

  噢,在想前前后后。三十年以后,我走到墓地里,脚步已不太均匀。手里拿几株自卑的康乃馨——舒茨教授喜欢它们。走到一个看去很中产阶级的碑石前。我那时己经愉快起来了;不失眠了,连好太阳也让我感到祝福。我把花放在墓前,放成一个扇形。对了,我还有下支香。那时我已充满兴趣来做这一切。不像三十年前那个坐在心理医生诊所里的中年女人,从来在各种仪式中找不到感觉。我把香点着,灵敏度退化的手指在不实的视觉中许久才将火苗吻合到香烛上。我在墓前坐下来。不远有塘和莲花。

  是舒茨的。

  也可能是我丈夫的。他和舒茨可能是同一个人,也可能不是。只要三十年,这些都清楚了。

  舒茨的墓碑上刻着:他一生中原谅了许多人。也被许多人原谅。许多人,就是说不是全部,那个余数中有我,也可能没有。

  坐在墓前的我慢慢地想着事情。烟从这七十多岁的女人身后升起。塘水和莲花在我眼前成了莫内最后的三十八幅画中的一幅。七十多岁的我会想起贺叔叔的去世,追悼会上摆一排他的书。我爸爸会被我搀扶,在人群里,因知道真相而多一层沉痛。还有什么关系?反正什么都留不下来,那些书是不是窃取都留不下来。真止的著者和冒名的,彼此彼此.无论真相怎样不堪入耳,书已经先于著书人而逝去了。

  现在我还完全不知道,谁会先走一步;谁会参加谁的追悼会。

  在我七十五岁坐在墓前时,己经全知道了:墓里是谁,墓外是谁。我的未来语态出了差错没有?未来完成式,这语态给人无际的展望,无际的宿命感。

  也很可能是我同贺叔叔站在一起,追悼我爸爸。案上没有一部他生前的作品,这个刺目的空白让贺叔叔很不安;每个人都知道死者生前从没停过笔,都服贴过他的学识和才华;那日夜流动的笔,流去了那个不见天日的所在,终使那份卓越成了一场谎枉吗?人们想起死者和这位高大的老人是不可生离的朋友,同时忆起死者曾给过这位生者一个大耳光。我看一眼贺叔叔:他原谅过许多人,也被许多人原谅过。他却没有原凉我爸爸在一九六六年给他的那个耳光。

  这是我将在墓前席地而坐时想到的事情。那时,追悼会不管是谁的,都无所谓。

  我让你混乱吗?

  我还想起十一岁的暑假。一九六三年夏天。老妇人总是很有胆量去看她的少年时代。那个夏夜的触感立刻有了。它的声音、动作、气味所营造的质感。火车窗外的光一股一股扑进来、每一景物,都带有暗蓝丝绒一样的品质。丝绒的迟缓和阴影,那样厚厚的深夜蓝色。我就躺在窗左边的铺位上,贺叔叔在右边。

  是的,你没听错。

  这对我很平常。父母常常把我托给一个朋友,由他(她)带我到上海,在祖母家寄放一阵。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吵架,相互揭露,或者公然说:要不是看在女儿面上。或者:就是因为怀上了女儿,我才非同你结婚不可。

  这些话当然都是由妈妈来说。我爸狠狠地顺着酒,狠狠地沉默着。

  暑假前正好贺叔叔要去上海开会。我妈妈替我把两件一模一样的连衫裙放进一只小藤箱。手轻轻推着我的后脑勺,把我推到贺叔叔怀里。我的高度已达到他的腋窝。白色泡泡纱的连衫裙到处溅着西瓜汁。十一岁的我因为发育而躲着胸口那层布的触碰。一个阶段我都是那种把自己的胸口躲开的姿态。所有那阶段的照片都是这个姿态,眼神也是躲开的,有点窘又有点害怕地略伸下巴。

  贺叔叔笑笑说:没贴邮票啊?脑门上给贴个邮票咱们就给她寄到上海去!

  他的手已经伸过来,要从妈妈手里接过我了。接过的却是我的藤箱子。他突然看见我那躲开他的眼神,睫毛细微的挣扎。他意识到某种不妥,我的高度,白泡泡纱浸印出一个苗条女孩微暗阴凉的皮肤,让他这份临时监护差使显得不伦不类。

  是我现在分析起来,把当时的短暂感觉以语言归纳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事情发生后,那感觉没有语言地在我心里待着。看这沙盘,小人儿、在没语言的时候我或许也该被领到这儿来排演。现在我手指太粗大,捏不住他们。这个小人儿是代表父亲?教父?神父?都可以。还有这只恐龙。不是恐龙?是梦魔?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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