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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讲过,他个子很大。他玩笑说那是乞来的百家饭催的。他腿上、脚踝都有狗咬的疤;他握着我的手指,去碰过它们。他巨大一个手把我八岁的手攥住,只留我尖细的食指在外面,使劲而轻微地触碰那浮雕般的伤痕、然后看着我半是恐怖半是恶心的满足,他留一个清爽的发式,一个总存积三两日胡茬的下巴;哪里都显得坚定,快乐。对了,在一本英文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有一页是写他的:十八岁开始扫育,二十岁成了小说家;他不识字时编的打油诗常常被刊在鲁豫解放区的油印小报上。后来打油诗又成了抗日代表作给印到小学课本里。我印象中的贺叔叔是个太阳。喝多酒他会讲乞丐的故事。他成了八路军的小兵还偷行军干粮给他仍在乞讨的母亲送去。他会忽然一口乡音,眼神温存哀婉。

  贺叔叔一生中惟一亲手动笔写的小说《紫槐》就是他和母亲的关系。我是这么猜想。是个非常残忍非常非常罪恶和优美的故事,我会在某一天好好给你讲。

  那个时候,我常常猛不丁地,朝正与爸爸低声谈话的贺叔叔瞥去目光,想看清他故事中的主人公在他哪一抹神情、哪一个举手投足、哪一束微笑和愁眉中。

  贺叔叔和爸爸经常那样低声交谈。有时爸爸在绝望辩解时,贺叔叔会从他方正的衣袋里抽出一叠纸,然后用手指戳点这处那处同爸爸说着。我以后知道那是我爸爸的一篇杂文,叫做《儿不嫌母丑》。“儿”与“母”的关系,喻指公民和政党。“儿”可以接受丑陋的“母亲”,但绝不容忍她的堕落。我爸的眼珠子逐渐空白,焦距彻底散开,希望彻底泯灭。

  我一生对我爸的同情都源于此刻。

  我十一岁那年,知道了爸爸和贺叔叔究竟是怎样一种朋友。

  还在贺叔叔同我爸熟识之前。他还在省委负责宣传。一个有权力有名望因而显得极其有力量的男人。也显得性感,以我现在已有了情场世故的眼光去看。权力之一是审查每个作家的政治态度,政治言论。政治言论恶劣的,叫做右派。爸爸那篇《儿不嫌母丑》,尽管语气温良诙谐,底蕴一目了然,那样的敌意和杀伤力。危险的天赋,在我爸体内。加上爸爸的血统和背景,以及一九四八年问世于上海的嘲讽短剧。

  你已经知道了;会有什么前景。

  叫做“反右倾”运动,举国动员。

  我爸的案情被送到省委。正是贺叔叔一手接过、核审的。贺叔叔和爸爸正在接近,彼此生出一种奇异的兴趣。

  是有陈腐学究家谱的人与草莽秀才之间带一点点猎奇的尊敬。

  贺叔叔把那份致我爸死地的案卷暂搁下来。搁在他抽屉底层,许多天不去开那抽屉。忘却了,或疏忽了。或者想把一个政治徒刑缓期而使我们一家的正常生活稍稍残延。这残延是痛苦的。盼望侥幸也等待诛灭,爸爸一夜一夜不眠,在香烟的雾障中趟来趟去。一夜惊醒,见爸妈对坐在昏天黑地里,结伴等待贺叔叔红笔一挥,定个死活。

  再次醒来,见爸爸躬着腰,飞快抖动腕子在写字、妈妈看着他写,把早就冷掉的热水袋贴在苍黄的脸颊上。爸爸在给贺叔叔写信,写了几张又忽然决定不写了,写讫的也叫妈妈放在痰孟拿到小院去烧。遥遥地传来早班车的声音,爸写下一行字,请贺一骑有空来吃晚饭:就这样回到我们那个开头,那个晚宴。

  我在想贺叔叔的首次登场。大步流星,成熟的日色照在他铜像一样的前额上。那时我并不知道谁来赴晚宴,不知道这个有名望、权力的三十岁男人正将他的影响渗进我们的日子,我们本来已有另一番注定的日子。我正写正楷,不知道贺叔叔正朝爸爸和我走来。走过办公楼门外黑油油的冬青甬道,走过电影宣传牌楼,上面是苏联电影演员邦达尔邱克,一行大红字:“纪念卫国战争胜利十五周年”。再走过一大堆烂芦席,那是一条街的大字报栏给台风刮倒,被堆放在这里,下起雨大字报沤化开,周围地面便聚起黑墨和红墨的大小水洼,再往里,是王琛白的巨型雕塑,“革命知识分子”。巨大雕像矗在凹字形办公楼所形成的院子里,使那院子好多年都役有阳光。有时看见娇小的王琛白满头石膏屑,爬在脚手架上开山凿石般朝雕像挥榔头。都知道它是将要矗立于博物馆门前的工、农、兵之中,因此从来没人认真注视它的进化。贺叔叔想必是站下来看了看它。直到王琛白吓一大跳地叫道:“贺书记!”他才笑笑离开。王琛白想必是追着贺叔叔的背影问:“你看怎么样贺书记?”

  贺叔叔这时已快走到诗人彭晓夫家门口晒的霉豆腐了。南侧,是条小巷,两边屋檐叠上了边缘,脚步声是有回音的。会在巷子里碰上张帆,有人这样告诉你。张帆是贺一骑书记的前任,在贺一骑上任之前去五里外的包公祠上吊了。大些的孩子们冬天的夜晚躲在巷口,用白丝巾裹住面孔,头上戴一顶蓝呢子帽,突然把过巷者拦住,再把一根裤带提住颈子说:“我是张帆。”

  走出巷子有个天高地阔的大院,七十二家房客。当中有个井台,正南正北犹如祭坛。蹲着坐着的是主妇或“阿姨”们,剥豆、淘米、捶打衣服。井台是没有井的,在我落生于这儿之前井就填了,筑起水泥台子,中间有四个自来水龙头。于是就排起四条接水的队伍。晚饭前这个时间,贺叔叔在缭乱的一排排晾衣绳之间快要迷失了。水分蒸发去了的浅色印花被单给风招摇起来,同色或异色补丁透露给你的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家境。这些补丁一半不是真的:太完整太簇新的东西在这个时空里会孤立。偶然见我妈妈拿一块新布在崭新的寝单上设计补丁。我爸非常害怕孤立。

  过了井台,食堂那宝塔一样雄伟的烟囱就可以看到了,毛雨天里,两把烟凝成细小黑色的固体,落到院子的杨树叶和柳树叶上。细细的黑色飘降物也落积在大烟囱的自身,“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红字黑茸茸一层,那些字看去像一百年多了。

  贺叔叔就这样走来的,左手摆动的幅度比右手大,好像右手还捺在曾经佩戴过的左轮上。

  我和贺叔叔在十来年后会了一次面。他讲起头次到我家的心情;我那时十八岁,远离父母,他也在类似流放的孤苦境遇中。倘若他一生只有一刻的真诚,就是那一刻了。

  抱歉我一下子跳跃到另一时空里。

  没关系吗?

  最后一次?来美国之前。

  七年前,他六十好几了。

  他摔了一跤,爬起来,发现周围没人注意他。他心事重重坐在了石台阶上。一个人路过,见这白发老爹抬头看着他说:“麻烦您送我去医院吧。”从此他再没了那把象征的左轮和那个步伐,右手抓起一根拐杖。我迎面走到他跟前,对他说我要走了。

  怎么也不会忘他那样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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