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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妈,您看见您儿子那土匪样了吧?为了他的宝贝妹妹,他能杀了我!”小魏嗷的一声哭叫道。

  齐之君隔着母亲够不着自己的妻子,从身后顺手抄起一个花瓶,朝小魏扔过去。花瓶落在地上,碎裂了。

  瞬间,哭闹了许久的牛牛忽然“哦”地吓得背过了气去。

  “儿子,姓齐的,我跟你们一家拼了。”小魏见儿子哭昏了过去,当即怪叫一声如同一只乍起了毛的母狼一般向齐之芳冲过去拼命——

  不管前一日发生了多少悲喜,新一天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坐在昨夜小魏打岔大闹留下的废墟里,齐母眯着眼睛看着在一道阳光中飞舞摇曳的灰尘,只觉得自己竟然活动还不如这些灰尘潇洒自由。刹那,老泪无声无息地横流在她因为缺少休息而焦黄憔悴的脸上。

  齐之芳在此时静静地走到了母亲的身旁,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搭在了母亲的肩头:“妈您别太生气着急,急病了,我罪过就更大了。”

  母亲看见女儿憔悴疲惫,精神恍惚,想说什么,却到底又及时收住了口。

  齐之芳怆然地一笑,道:“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不过我告诉您,就是男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去找那个李茂才。”

  齐母给齐之芳准确无误的回答狠狠地噎了一下。她打量了女儿一眼,她不知道女儿内心的刚烈与骄傲究竟是从何而来,抑或是由于他们老两口不知不觉受了“贱养男,贵养女”这句古话流毒的影响,才多年来让齐之芳在这平凡的世界中留住了一份不平凡的高贵与激烈。

  想了很久,齐母觉得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最终只血气翻涌地喷出了一个字:“好。”

  齐之芳眉毛一挑:“好什么?”

  齐母冷冷地道:“你志气高,眼力好,骨头硬。这还不好?”

  齐之芳眉毛又是一挑:“妈您说什么呢?”

  “说你志气高呗。李茂才给小楼都不住,给你吃香的、喝辣的好日子都不过,你志气还不高吗?”齐母有点火了。

  “您就不看我怎么委屈,孩子们怎么委屈!”齐之芳也有点火了道。

  齐母闻言怒道:“我是看见孩子们现在太委屈。委屈得家里都待不了了,跑没影子了。王东是那种浑孩子吗?没事儿跑出去做野孩子,挨饿受冻,长虱子,染疥疮?他是个懂事的孩子!还不定受了多大委屈,再也受不下去了,才跑的!要是你跟了李茂才,不管怎么样,人家是个老干部,中不流的也算个首长,王东在孩子里头就会有体面,抬得起头来。现在呢,他差点儿有了个罪犯继父,孩子不委屈吗?所以干脆跑掉,连你这个妈都不要了,连姥姥、姥爷都不要了。”

  齐母的一番话说得齐之芳顿时伤心欲绝。她委屈冲天地瞪着母亲,不敢相信一贯疼爱自己的母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最后的支柱倒塌了。

  齐之芳哀哀地低头说道:“妈,您觉得我心里还不够难受,是吧?”

  不想齐母却继续对齐之芳发狠道:“我是觉着你不够难受。你要是再难受点儿,就永生记住了:做一个寡妇母亲,不能老想着自己怎么得劲,怎么开心快活。你的日子不是为你自己过的,你就是为孩子们过的。旧社会干吗给那些寡妇送匾立牌坊啊?就是因为,谁都知道寡妇艰难啊!一个寡妇在她男人死的时候,她也死了,她的心死了。为什么呢?因为世上快活的事儿没她的份儿了!死了心地把孩子拉扯成人,培养成才,成大出息。”

  齐之芳将头一抬梗着脖子看着自己的母亲道:“您要我也受一块匾,立一个牌坊?有您这么狠心的母亲吗?”

  齐之芳的眼神,让齐母不免好一阵伤心,她道:“从你生下到现在,我就是太不狠心了。狠不下心来给你说道理,讲规矩。我以为你自尊要强,不用我说道理,可是你的要强全要歪了!哦,穿件新大衣,穿双新皮鞋,就是要强?”

  齐之芳答道:“我穿得好点怎么了?就惹了你们这么多人?连我自己的母亲都容不得?我偏要穿!我是为小戴穿的!穿上它我就告诉你们,告诉所有嚼舌根子的人,我为他戴世亮守着。他犯了罪,但他是为了我犯的。在我小产的时候,他第一次犯了这个罪过。一个男人能为了我去犯罪,这是天大的情分,我领情。他能为了我的孩子去犯罪,我也替他们领情。我不管孩子们怎么恨他,他凭他的本事,他的才能,用着犯罪吗?他本来可以让我和孩子们吃饱穿暖,可是社会让他好好施展他的本事才能了吗?没有!还剥夺了他的本事。这对他公道吗?”

  齐之芳转过身一摔门走了出去。

  “芳子,芳子——”齐母带有讲和味道的声音,究竟不能将伤心的齐之芳挽回。

  王东离家出走的消息辗转多日后,才从齐之君的口中传到了齐之芳亡夫王燕达生前工作的单位市消防队。无论作为王燕达的生前好友还是作为消防队的领导,肖虎都觉得自己应该去看看齐之芳,同时发动一些自己在社会上或多或少还算有一些能力来试着帮助齐之芳一家渡过目前这个难关。但在该日下班后,肖虎带着自己买的吃的来到齐之芳家居住的大杂院门前时,却事到临头不免有点望而却步。

  一则“寡妇门前是非多”这句话在中国几千年来都算得上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二则自己人知自己事,很多次午夜梦回扪心自问,肖虎亦渐渐有些明白自己对齐之芳种种好之中其实难免夹杂着一些微妙的情愫。

  其实只有傻子才会相信男女之间可以有纯洁友谊。

  将自己头上的帽檐压得更低了些,肖虎推着自行车向大杂院最深处的齐之芳家走去。在他车上挂着一个网兜。网兜里面放着几卷挂面和一个浸透油的纸包。

  大杂院中正有几名齐之芳的男女邻居一边就着公共水龙头洗衣服、洗菜,一边聊天。

  见肖虎推着自行车走进大杂院,一个洗菜的女子当即向自己身边的一个淘米女子使了个眼色,用下巴指指肖虎道:“肯定是找小齐的。”说完两人脸上便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种通过消遣自己头脑中情欲幻想事件而获得的兴奋笑容。

  轻轻地几声敲门声后,齐之芳打开了自己家的房门。

  齐之芳抬起头,看见推车走来的肖虎把头上帽子往上一推,竟露出了他仿佛刀砍斧剁般纯男人的脸。

  “呦,老肖!你怎么来了?”肖虎眼睛向身后的水池瞟一眼,把网兜拿下来,放在齐家的灶台上。兴奋的齐之芳在这个整个过程中,没有注意到肖虎脸上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谨慎神情。

  齐之芳回过身大声朝屋里招呼道:“王红,肖叔叔来了!王方,愣什么呢?不认识肖叔叔了?叫肖叔叔好!”

  王方在母亲的招呼下,正在帮助齐之芳整理毛线的王方,乖巧地小声对肖虎问候道:“肖叔叔好。”

  “再搬个凳子出来!”在王方起身进屋去给肖虎拿凳子之时,齐之芳便像平素一样随意地把王方绕的毛线套在肖虎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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