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娘要嫁人 | 上页 下页


  “别装糊涂,你知道我说的她是谁。”

  “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可吃醋的?孩子们都睡了,你赶紧回去吧,啊?”

  “你肯定见过她,要不你干吗这么护着她?”

  “我怎么会见过她?也就见过照片!一张照片又不说明什么问题。”女人的幽怨眼神,向来总会让男人不知不觉犯下些或大小或小的错误。肖虎似乎是想为自己解释,又像是想为王燕达辩白,但结果却只有一个,那就是越描越黑。

  “照片呢?”齐之芳决定乘胜追击。

  “给撕了。”肖虎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细不可闻。

  “谁撕的?你以为你撕了照片就能帮王燕达把这事瞒到底了?”齐之芳眉毛一挑,整个人顿时又煞又艳,仿佛庙里壁画上的阿修罗。

  “我撕它干吗?!是小王自己撕的!”

  “为什么?”

  肖虎见再也瞒不了齐之芳,干脆有点自暴自弃地决定将所有事都抖搂干净了事:“他都伤成那样了,你想啊,一根木头从背后进,从前面出,都成个血人儿了,还使劲摸出裤兜里的皮夹子,皮夹子上也全是血。我看他那么吃力,就赶紧帮他一把。他叫我把里面一张照片拿出来。拿出来一看,照片上的女人不是你,他从我手里夺过照片。那时候他一只手上扎着输液针管,动不了,就用牙齿帮忙,把照片撕了。撕得粉碎。”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齐之芳嘟囔了几下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却只向肖虎挤出来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肖虎,照片上那个女人好看吗?”

  齐之芳自打从肖虎嘴里知道了死去的丈夫生前极可能瞒着自己折腾过一段风流韵事,便开始整天有事没事地翻箱倒柜收拾东西,妄图找到一些跟自己丈夫生前那个神秘情人有关的蛛丝马迹。结果十几天下来,跟丈夫神秘情人有关的线索虽然没有找到,齐之芳却意外地在丈夫的笔记本里收获了一些粮票和其他当时购物所必须使用的票据。这些意外的发现,虽然在部分程度上暂时解决了那三名正在长身体的子女日日高涨的食物需求,但某种对于这些粮票和购物票用途的阴暗揣测,亦让齐之芳难免会不时沉浸在一段段关于她死去丈夫和他的神秘情人背着齐之芳和三个孩子在外面大吃大喝的幻想中,内心生发出种种幽怨的恨意。且随着时光的流逝,王燕达夹在日记本中的那些粮票、肉票、油票等票据很快就被齐之芳东一张西一张地在几个孩子吃食中贴补干净了,齐之芳种种恨意更进一步随着齐之芳和三个孩子的生活日益窘迫而与日俱增。发展到最后,齐之芳头脑中王燕达生前密会他神秘情人时,所花费金钱和粮票几乎成了一个耸人听闻的天文数字,以至于齐之芳本人都被这个离谱的数字吓醒了过来,开始反思自己如今如此怨恨亡夫王燕达究竟是因为他无耻地背叛了自己的感情,还是因为种种在丈夫死后压在她一个女人肩膀上的空前压力。

  齐之芳向来是一个极要体面的人,所以哪怕她在电报局里最亲近的同事刘文英也不知道就在短短几个礼拜之间,当初还为了亡夫王燕达哭得死去活来的齐之芳,此时内心中对王燕达的复杂情感早就称得上百转千回。

  “嘿,这里又来了一位‘嘀嘀嗒嘀’的。啧啧啧,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不耽误人家四分钱一个吻!我看这一定是新婚夫妇。”刘文英习惯成自然地拿起一封电文跟齐之芳打趣道。

  不想齐之芳的脸却一下子掉了下来,边用手边的铅笔狠狠地戳着刘文英递过来的那张电文,边啐道:“我看也不见得是新婚,说不定是腐化分子。男人最不是东西,天生就爱搞腐化!”

  刘文英见到自己一句话竟然引起齐之芳如此巨大的反应不由当即一愣。刘文英到底年龄上比齐之芳大上不少,眼珠一转便已通过齐之芳此时的口风和她以往言谈话语中的古怪之处,将齐之芳的遭遇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大概想明白了齐之芳为何撒邪火,刘文英不由被齐之芳凄惨的遭遇激发起了一种强烈的同情,干脆走过来从后面搂住齐之芳的肩膀,谆谆善诱地说道:“芳子,你别听人家瞎说。小王不像那种人——”

  谁知刘文英话还没有说完,齐之芳的泪水就已落下了:“刘大姐,你永远别跟我提他!说什么我也不会再伤心了!从此以后,我该吃吃,该喝喝,再不为他半夜半夜地流泪了。哭瞎了眼,还让人家称心呢!再哭……再哭是王八蛋!”

  话虽如此,但齐之芳却仍不能自已地哭得浑身发抖。

  齐之芳这一哭,反而到让刘文英有点进退两难了。好在这时候,报务室的门却正好被人打开,就在几张电文和一个上面写着“齐之芳同志收”的小纸包被丢到刘文英办公桌上的同时,齐之芳已急匆匆地转过身去,用手绢擦干了自己的泪水。

  “哎,这个齐之芳可真是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女人啊!”刘文英一边暗自叹息一边将那个写着“齐之芳同志收”的小纸包转身递了过去。

  打开纸包,几张粮票、鸡蛋票、豆腐票和一张上有精美手绘花纹的小卡片露了出来。由于这几张票据的数量实在过于稀少,以至于谁都能一眼就看出来它们皆是某个有心人一点点从牙缝里抠出来的结果。齐之芳再打开小卡片一看,几个秀美的字体顿时映入了她眼帘:谨以此向你表示深切慰问。

  小卡片上的字虽不多,齐之芳看出来的东西却不少。首先写这张卡片的人绝不可能是一般的贩夫走卒,贩夫走卒写条子不会那么文也不会用“谨”或“深切”这样文绉绉的词,更不会写得出这么一笔有味道的好字。所以按照齐之芳的估计,这个写条子的人,至少有着高中以上学历。其次,这张条子虽短,但意思却颇有些值得人玩味。在王燕达牺牲在火场之后,齐之芳几个月里也先后接到过一些来自社会各界的援助。不过对方在留条子时,却往往都会提上几句向王燕达烈士学习这样的话来,而这张条子却话里面全然是一片对齐之芳本人的怜惜,反而对王燕达救火牺牲的事只字不提。

  齐之芳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索性跑到电报局前面找到营业员想将此事问个明白。看着营业员抓耳挠腮的样子,齐之芳自然而然地对于找出那个给自己送粮票的人一事不抱太大希望。谁知就在此时,这名营业员却用她的短粗手指遥向着电报局门口处一指,猛地说了一声“给你送小纸包的人就是他”。

  几眼看过去,齐之芳很快就认出来这个给自己送小纸包的男子,不是别人却正是自己每天上下班时乘坐的公交汽车上那名叫作戴世亮的公交司机。

  齐之芳以往的生命里,其实跟戴世亮交集极少,不过就是乘客和公交司机之间那种虽然偶尔会打个照面,却向来连话都不会说上一句就擦肩而过的状态。不过就算是这样,齐之芳一直隐隐地觉得戴世亮很可能有点喜欢自己。当然事实上,除了几个伤感的眼神和忧郁的微笑,齐之芳也并没有真抓到什么有关戴世亮真心喜欢自己的具体证据,不过好在女人在一个男人喜欢不喜欢自己这个问题上向来也都敏感到了不讲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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